逆旅⊙顧玉珍

十年抗癌十年字。雖然總是心疼姊姊身體承受病痛折磨,但又覺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癌症似乎是二姊的生命祝福。

伍角錢銅板緊緊攢在手心裡,已被百米快跑所升高的體溫摀熱了。我慎重地交給雜貨店汪媽媽,扯衣角擦乾手汗,雙掌交錯拱成搖籃狀,接下一小塊裸裝的長方形芝麻糖,小心翼翼捧回家。二姊用優雅的蓮花指取起貢品,微微張口咬下一小塊,賞小屁孩當作跑腿的報酬。「那麼小氣,掰大塊一點給她啦。」大姊總是主持正義。二姊杏眼一挑,嬌笑著轉回屋裡。我一屁股坐在院子邊的短橫木上慎重品嚐那一小口勞動報酬,滿嘴滿手都是芝麻香。

二姊長我八歲,她高一時我才小學二年級,仰望著姊姊們如神般的存在。十六七歲的少女,早脫去孺憨的稚氣,卻尚未老成愛訓話的大人,青春自成靈性,還有更多零用錢。二姊用自己賺來的稿費買了針筆和彩色筆,寶貝極了,不能碰,也不外借:「你要假設沒有這些東西存在,那你要怎麼辦?」狡黠的女神用似是而非的詭辯拒絕妹妹的苦苦央求。
明明就有,還要假裝沒有。小孩參不透那是禪還是詐?

但是我總趁她不在家時偷偷翻閱那本八開的大畫冊,裡面收藏姊姊創作的詩畫。夢般的詩句和線條是童年的我所到過最美麗的境界。至於書,二姊挺慷慨的,不僅任由我們翻閱她書架上的經典名著,還送了我生平第一本童話書:《拇指姑娘》。

物質匱乏的年代裡,書是僅次於芝麻糖的最豐盛的禮物,終生受用,無保存期限。

才華洋溢的二姊十七歲便出版《夏日散文集》。然而高中畢業的那個夏季,她也追隨大姊北上的腳步,離鄉奔向陌生的城市與大人的世界,頭也不回。殊不知江湖路險,風景不盡可人,明槍暗箭不時伏擊。工作、結婚、生子、負債、離婚、創業……人生處處是意外的關卡,通關無密語。冷箭利刃刺傷展翅的羽翼,在虛邪賊風的亂流中,她不停的往陌路異域飛去,還要使盡力氣維持優雅的平衡。有時,我會想起拇指姑娘的故事。

幾次她飛到我租賃在大學旁的小屋暫憩,用發呆表現離家出走的瀟灑。我忙著談戀愛,不懂婚姻生活令人疲憊。又幾年,得知丈夫外遇的她到報社找我,姊妹併坐在老社區小巷裡,她像個孩子般號啕大哭。天太黑,城市太陌生,此時的姊姊彷彿是妹妹。而我也早已懂得愛情的背叛如錐刺心。

我看見她內在那個曾經受傷的小孩一直在,哭泣,在一個荒遠深黑的洞裡。我也在。

漫蕪人生,總有些事不想說或說不出口。鎖在心底,久了,化成蠱一般的咒。無論記得或遺忘,它都埋伏著伺機啖食日後的人生。唯有解鎖方能解咒。
《說吧,記憶》便是解咒的人生逆旅。

書寫始於十年前。彼時癌細胞正狠毒地攻擊二姊虛弱的身心,來勢洶洶。醫生用手術刀剖開姊姊的肚子,找出惡意的細胞,割除,縫合,化療。在身體承受病苦折磨的同時,二姊也悄悄潛回記憶的源流,以文字自剖,清創人生路途中所遭受的傷,與母親修復關係,為心靈解咒。
記憶是毒,也是藥。舉凡說出口的,便再也傷不了你。

二姊宛如拾荒者,仔細在每條走過的道路上尋索忽隱忽現的記憶碎片,連曾經被丟棄或塞進人孔蓋裡的碎屑也不放過。撿記憶撿風景,撿拾散佚的身世。乃至溯源窮流追索祖父來歷,重組生父身影,揣度不得親緣的生父內心可曾懷有類似的鬱結?對於母親,她以理解取代怨懟,批判的矛頭指向重男輕女的社會結構與迷思。

面對傷痕累累的記憶,二姊像是巧手的拼布人,以文字為針腳,憐恤為絲線,從每一匹零碼碎布般的記憶裡找到生命的紋理,縫綴成充滿祝福的精緻百納被。因此,時間不再是敘事的依據,每則記憶都有自己的主題,交互訴說。她用餘生的悲憫之心把前半生重新活了一次。如文末所言:「青春有淚,暮年方得餘潤。」

重要的不是經歷了什麼,而是如何詮釋。《說吧,記憶》不只是對不說的疼惜,對勇於說出的鼓舞,也不只是記憶的重現,它是詮釋的力量,是道成肉身的見證。那是走出人生迷宮之後,站在高處回望每一處曾經讓自己迷惘為難的路口,忽然看清楚,看懂了。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抬頭仰望更高處,是神。全然接納,以愛,以如得其情的憐恤。

《說吧,記憶》也不只是一段人生或家族史。人的故事總是鑲嵌在集體的時代場景中。二姊以文字工筆描摹出一幕幕生動的庶民生活景像,重構歷史地景。有嘉義東門一帶的街景地物與四季風景,菜市場內攤販食材色味之五花八門,「劈甘蔗」的熱鬧喧騰,「擦春捲皮」的精巧食技,還有眷村裡的婆婆媽媽與五湖四海的料理氣味……。生花妙筆鉅細靡遺的描繪,使得《說吧,記憶》溢出私領域成為二十世紀中葉的嘉義風情浮世繪。讀者也隨著她的人生足跡,參與那段令人掩卷嘆息的台灣紡織產業興衰史。

十年抗癌十年字。雖然總是心疼姊姊身體承受病痛折磨,但又覺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癌症似乎是二姊的生命祝福。當明天與意外不知何者先到時,分分秒秒都異常珍貴。若非罹癌,感到人壽有限的危迫,缺乏安全感的姊姊不會毅然離開職場,重拾她最珍愛的文學與畫筆,返居總是福蔭她的家鄉。家鄉,我們的爸爸恆在,在改建的眷村裡,在兒時常走的山路邊,在風裡,在心裡。他透過留守嘉義的三姊的手一次次接應回家的孩子。

癌症把生命中多餘的計較與重擔都卸下,身心輕靈。二姊不再是被綁架著飛往異鄉的拇指姑娘,文學成為她的療癒,以創作為翼,在自主的天空中自由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