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皮龜宅

(0)
十八歲那年,我在香港藝術學院念書,艾琳曾是我的編劇老師。初見她時我已覺得這女人不一般,儘管年近六旬,滿頭銀發,卻蓄著發尾內卷的童花頭,歐式雙眼皮藏在貓眼老花鏡後,鼻梁和腰板一樣筆挺,常穿一身及踝長裙,奇麗花草在她仍保持勻稱的腰身上搖曳。

起初同學們都很喜歡她,暗地裡稱其為「大家姐」。但不到一學期,艾琳的名聲就壞了。她上課遲到早退,課間跑去樓下吸菸,常在聆聽學生閱讀劇本時打瞌睡,點評學生作業又言語苛刻,毫不留情。於是,同學們齊心協力撰寫投訴信,一次又一次。三年後,艾琳被學校開除--但此事與我無關,大一下學期我就拿到香港中文大學offer,轉去讀廣告學。

離開藝術學院後,我沒再和那裡的同學聯繫。我看不起那些自以為文藝天才的理想主義者--若不是DSE考試失利,我不會委屈自己,跑去那裡上學。轉學後沒多久,我就選擇性遺忘了與藝術學院有關的一切,包括艾琳。

(1)
與艾琳的重逢發生在人流湍急的九龍塘地鐵站。那時我剛從中文大學畢業,在一家上市廣告公司做市場策劃。

「阿荺!」艾琳大聲喚我。她還是四年前那樣,銀發垂肩,五官仍像歐亞混血兒那般凹凸在皺紋間,不過,腰背微駝了,四肢肌肉松懈,裝扮也素了,曾經飄逸的熱帶植物似乎被颱風吹走,留下一大片舊舊的水洗藍,貼在浮腫的肉身上。

「想不到真的是你!你轉學的時候,我和其他老師都覺得好遺憾,你寫的那個短片劇本,如果拿去參賽,一定能拿首獎。」艾琳對我說。想不到她還記得我四年前的學生作業,我有點不好意思:
「老師,這不值得一提……」

我與艾琳邊走邊聊才知道,原來她就住在這地鐵站上蓋的私人屋苑裡--那可是豪宅區。而她兩年前被藝術學院辭退後,一直做自由職業者。

「偶爾給朋友寫寫劇本,活得下去。」她笑的時候毫不忌諱地露出六顆牙齒,土黃色煙漬若隱若現。

當她問起我的近況時,我誇張了一點,告訴她,自己是廣告系高材生,還沒畢業就被上市公司請了去,馬上就要成為資深員工,月入三萬有餘。

艾琳聽完,又重複了一次:

「你的那個短片劇本啊,真的很不錯,一看就是有天賦的。如果你做編劇,一樣混得好。」

這便是她與我那次重逢時,說的最後一句話了。

 

(2)
繁忙工作的時間總是過得飛快。兩年零三個月後,與我同時入職的同事紛紛跳槽,我如願以償,成了資深策劃。

那是個炎熱的夏天,主管派我去負責一單案子,撥了三個手下輔佐。我覺得這案子不容小覷,一來它是我升職後主理的首個策劃案,二來它神秘兮兮,我司所有人,上至CEO下至清潔阿姨,都與客戶簽了無條件永久保密協議。

客戶是本港知名地產公司匯發,擅於低價收購舊樓,在原本低廉的社區建立高檔購物中心、娛樂設施,從而提高那片地區的樓價,再高價賣出。正因如此,匯發在香港的名聲不好,它的市場部常與我司合作,拍攝公益廣告,維護企業形象。

這一次,匯發集團遞來的資料是一條短視頻。畫面裡,一個駝背老人出現。她弓著身子,推著堆滿紙皮的鐵板車,烏龜一般緩緩挪動。側面看去,她好像一只行走的蝦仁,腰背沒了骨頭,只有圓弧狀的脊背。

這種拾紙皮維生的駝背老人我見得多。香港街頭、店鋪門口、垃圾桶邊,他們時常蹲在角落,拱起圓鼓鼓的駝背,將收集來的紙箱踩扁成紙皮,再拿起打包繩索,將成疊紙皮五花大綁,奮力扔到推車上。年少時我曾問大人,這些老人是因為蹲得太久,所以成了駝背嗎?大人卻告訴我,要用心讀書,以後才不會成為這樣的駝背老人。儘管大人的忠告激勵我努力讀書,但至今也無法解決我的疑惑:到底是駝背的老人都恰好晚年淒苦,必須拾紙皮維生,還是紙皮拾得多,傷了身子,才變了駝背?

我正神遊時,視頻忽然出現的內容叫一屋子的同事都瞠目結舌:

駝背老人進入僻靜小巷,躲在比她還高的紙皮山後,除去上衣,趴在地上,反手向後,狠撓駝背--淡紅爪痕很快出現在綿軟肌膚;隨後她停手,抽取紙皮重重扔向背部。紙皮仿佛受了磁石吸引的鐵器,逐個逐個、由大到小,在駝背上站成高塔。塔尖形成時,老人身子瞬間縮小,紙皮層層消逝,最終,出現在畫面裡的,是一只長約60cm的陸行烏龜。龜似乎剛睡醒,腦袋笨拙又緩慢地轉了轉,蹣跚邁開乾燥四肢,爬向一個被棄置的大沙發底,縮在陰影裡。

視頻停止,燈光亮了。

「大家不要緊張,在解釋老人的變身之前,我先來講講背景資料。」匯發市場部的米婭小姐打開投影儀,開始她的演說。

她劈哩啪啦連翻幾頁PPT,五顏六色的曲線和餅圖在我眼前像蝴蝶一樣飛過--那都是花架子。米婭真正想表達的一言以蔽之:本港貧窮人口中,老人數目高達30萬;其中,每三個老人,就有一個貧窮--而那一個,十有八九生著駝背、拾紙皮維生。

「你們有沒有想過,為什麼那些拾紙皮的老人,都會生出畸形一般的巨大駝背呢?」米婭發問,眨著圓溜溜的大眼。

我坐在台下有些想笑,她當這裡是幼稚園嗎?

但下一秒,米婭又嚇我一跳:她魔術師一般,從身後的黑箱子裡,抱出一隻陸行烏龜--和剛剛視頻裡出現的那只一模一樣。

同事們坐不住了,嚇得直往後縮。我掐著大腿肉,假裝淡定,保持微笑,以不變應萬變。

只見米婭將陸龜放在鋪著柔軟地毯的地面,蹲下來對它輕聲說:

「阿媽,快醒醒,我想同你去飲早茶。」

陸龜仿彿被咒語啟動,四肢伸長,龜殼軟化,膚色褪淺,還原成四肢伏地的駝背老人。

米婭將食指放在嘴唇前,示意我們安靜,然後溫柔扶老人起身,從黑箱子掏出襯衫給她披上。我屏住呼吸,細細觀察,只見那老人滿臉褶子,好似風乾的饅頭,但嘴角卻流瀉孩童般無知的笑意,一雙眼也飄忽不定,身子更是玩偶一般,任由米婭擺佈--我猜這老人癡呆了。

米婭好似背台詞一樣,附在老人耳邊說:

「阿媽,你說你有一個秘密要告訴我,是什麼來著?」

老人立馬好似見了糖果的孩子,眼睛頓時亮了,轉過臉來,調皮地對著米婭勾勾手指,然後又顫顫巍巍起身,趴在地上,拱起後背。

這時候,米婭無聲地把我一拽,讓我跟她一起站到老人身後。我不知道米婭想做什?,但我能看見,老人就在我的眼皮底下重複著視頻裡的那套動作。當我看到那蠟黃的蒼老胴體,浮現粉嫩的撓痕時,我覺得心臟像痙攣一般不適。

這一次,老人沒有扔紙皮砸背,而是捏住背脊鬆懈的皮肉,用力向左右兩邊撕扯--忽然,駝背裂開,骨肉相連的洞口宛如妖怪張開大嘴,對我喘息。

還不及我作任何反應,米婭就扯著我,大步向前,踏入那駝背上的血窟窿,我也瞬間隨她跌了進去。

毫無失重的驚悚感,仿彿一陣微風吹過,我就站穩了。環顧四周,我發現自己正和米婭處於一座複式樓內。客廳方正、開揚,落地窗簾半開,金黃色陽光射進來;水晶燈下擺放白色真皮沙發,圍著茶幾。而剛剛那老人,則穿著居家服,腰背挺直,邁著輕盈的步子,從客廳側面的旋轉樓梯上向我們走來。

米婭搶在我發問前繼續對老人唸「咒語」:

「阿媽,我想一個人出去行街嘛。」

老人乖巧點頭,反手向後,輕輕擰一擰背上的皮肉,那乾淨明亮的寓所瞬間不見。我與米婭回到了會議室裡,老人不在了,只有那只龜,乖乖趴在地板上,望著驚呆的同事們。

(3)

與匯發市場部開了幾輪會議後,我大概搞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幾年前,匯發市場部經理收到一份匿名郵件,說是有辦法利用駝背老人和廢棄紙皮來做房產生意。起初經理沒有理會,不久,又收到視頻--就是那老人變龜,人跌入龜殼,並進入複式樓的畫面。儘管視頻內容荒誕,但看上去真得可怕。誰會花大價錢制作特效來唬弄我呢?無論如何,經理決定見見這人。於是,一個自稱是安老院院長的中年女人帶著那只陸龜來了。就像米婭示範的那樣,院長假扮女兒,騙老人變回人形,打開駝背,並帶經理踏進背裡的豪宅參觀。據院長說,不知這癡呆老人從哪得來的辦法,每日用紙皮混著自己割下的血肉,扛在背上,砌成駝背,再撕扯駝背變龜,自己的肉體跌入龜殼去享福。駝背越大,龜殼越大,房子空間也越大--但老人承受的皮肉之苦也越多。

此事引起高層重視。他們先是從院長那裡高價雇來被棄置已久的癡呆老人,加以研究、調教,將其駝背內的複式樓開發為樣板間,又與偵探公司合作,跟蹤調查所有拾紙皮的駝背老人。果然,以紙皮砌駝背的技巧,早已在拾紙皮的老人間流傳。那些無人留意的角落裡,夜色中,總有那麼一兩個駝得好似蝦仁的老人,隱在紙皮山後,變成陸龜,遁入豪宅。

於是,匯發集團開始以自己的方式,嘗試和那些神秘的駝背老人達成合作關係。

「至於是什麼樣的合作方式,我就不能泄露了,這是商業機密。我唯一能告訴你的,就是我們集團將會推出一系列名為『紙皮龜宅』的計劃,服務包括租賃、旅遊及娛樂。而你們要做的,就是以紙皮、駝背與龜宅為主要元素,制作一系列娛樂性強且具有公益性的網絡短片,為『紙皮龜宅』奠定龐大粉絲群。」米婭如是告訴我。

「清楚,明白。」我連連點頭。

按照匯發集團的要求,我和同事馬不停蹄地開會、頭腦風暴,確定出宣傳短片大綱。我們將老人設計成陸龜俠的形象。龜--象征吉祥、長壽。俠--則暗示將駝背幻化為複式樓的怪誕之事是一種超能力。至於那些血肉模糊的脊背、蠟黃蒼老的胴體,通通都不能出現。那麼,真人動漫的表現形式,最合適不過了。

至於故事情節,可以通俗一點。一個平日看似拾紙皮維生的駝背婆婆,每逢夜晚便化身為陸龜俠,帶無家可歸者、流浪貓狗等,進入自己的龜殼,同享家的溫暖。演員自然不能找那癡癡呆呆的阿婆。必須得是一個氣質脫俗,滿眼透著靈性,笑起來讓人相信即使變成龜,也能活得瀟灑快活的老人。

這樣的老人,除了艾琳,我不認識第二個。她除了外型出色外,也深諳編劇之道,加上她又那麼看好我,說不定不僅願意友情出演我的廣告片,為我司省預算,還能指點我廣告劇本的創作。
事不宜遲,我趕緊從棄用的舊手機裡,翻出了艾琳的電話,發了信息:

「老師,好久不見了!你最近忙嗎?我這幾天剛好在九龍塘附近工作,有空的話,約你飲茶呀。想你。」

艾琳隔了幾個鐘才回覆:

「謝謝掛念,但我已搬家,你來深水埗找我吧。」

「深水埗」三個字令我覺得蹊蹺。那可是魚龍混雜的貧民社區,艾琳那樣孤傲高貴的老太太,怎?會跑去那裡住?可能,鮑魚燕窩吃多了,也想體驗平民生活吧。再說,艾琳這樣的有錢人,在不同地段坐擁房產,輪流住著玩玩,也是正常。於是,我與她約了見面時間。

(4)

臨近深水埗,一股又窮又奸的氣味好似幽靈一般、四面八方朝我襲來。它來自南亞人猥瑣的掃視,菲律賓女傭擺在石凳上的赤腳,師奶裹在肥膩大腿的魚網襪,獨身男人光禿禿的腦袋、凸起的肚腩、撫摸動漫手辦女孩的短粗手指,還有兜售十蚊產品的破舊店鋪,泛著肉臭味的街頭集市??這裡的一切都讓我覺得不安又熟悉,仿彿回到童年居住的佐敦,那裡有著和深水埗類似的窮。發霉骯臟的日子熬了我十三年。父親北上做生意,忽然發財,才帶我搬去了珀麗灣,一個可以看到海的高雅社區。儘管如此,父親仍繼續北上,努力買樓又賣樓,不敢松懈;母親也勤儉持家,嚴苛待我,督促我學習賺錢的技巧,畢竟還有三個弟弟,靠我去幫襯。

「阿荺!」我聽到熟悉的聲音,醇厚的煙嗓,透著一股不羈的悠揚。我回頭一看,卻不敢相信,眼前人就是迎接我的艾琳。

她比以前瘦了一圈有餘,原本飽滿的面頰向裡凹陷,雙眼皮浮腫在眼袋裡。曾經經典的童花頭也沒了,隨意盤起髮髻,露出額上的皺紋。原本微駝的腰背,此刻好似多了個小肉團,擠在脖頸後,突兀在棉質T恤裡,像個翹首等在幼稚園門口的尋常外婆。

「吃了嗎?」艾琳依然笑著,露出愈發蒼黃的牙,「我帶你去吃點什麼?」

「喔不了,不了……」我連忙搖頭,「我已吃過,今天就是想來…看看你。」話到嘴邊,我又咽了回去,沒有提起任何與廣告片有關的東西。

艾琳也許真的以為我掛念她,一路上牽著我,好似真當我是她的外孫,說說笑笑,毫不顧忌:

「我今天特別高興。你知道為什麼嗎?」她對我調皮地眨眼。

我搖頭。

她告訴我,自己終於過了65歲,可以領長者卡了。

「拿著此卡,即可享受交通優惠!」她一本正經地模仿公益廣告裡的宣傳詞,忍不住又笑,彷彿吃了天上掉下的餡餅。

艾琳的新家在一個改造後的唐樓裡。

「我學生--」她經過大堂時,指著我對看更大叔說,「特地來看我的!」

大叔敷衍地笑笑,眼神掃過我露在一字肩外的皮膚。

「新家有點小,不過我一個人還是夠了。」艾琳一邊說,一邊帶我進入一條又瘦又長的走廊,經過三扇大門,那裡分別傳出孩童啼哭、粵語殘片曲調,以及一股濃郁的中藥味--「到了。」

推門而入後,艾琳點亮了燈,屋子便一覽無遺。二百呎左右的空間裡,依次出現在牆邊的是鞋櫃、洗碗池、迷你冰箱、折疊餐桌、電腦桌、目測一米五寬的床。艾琳率先走到床邊,利索地將床沿向上一推,它就被折疊成了一個長沙發。

「我去食煙,你隨意坐。」艾琳走去我身後,拉起折疊門,躲進一個僅容下兩人站立的小小廁所。

我坐在沙發上,摸了摸鋪在上面的床單,光潔滑溜,好似是真絲材質,湖藍底色,印著淺金暗花--這一定是從她那豪宅裡帶來的。

「老師…」我終於忍不住發問,「你為什麼從九龍塘搬到這裡呀?」

艾琳沒有理我。想必她又沈迷在尼古丁的浸泡中,半晌才悠悠地應了一聲:

「之前那房子被我賣了。」聲音被抽風機吹過,飄飄忽忽的。

吸過煙後,艾琳看似平靜許多,從短褲口袋裡掏出一個手帕,來回擦臉--我這才留意,她稍稍用力說話,便會滿頭虛汗。

「其實呢,我對你們那一屆的學生一直覺得慚愧。」她忽然又說起往事。

「怎麼呢?」

「那年是我最衰的時候。我媽病重,我一直忙著照顧她,整個人都抑鬱,睡不著,沒精神上課--以前我不是那樣的。想不到,過了一年,我媽還是死了。」

她說起這些,我才又回想起六年前她在課上打瞌睡的模樣。

「沒有其他人幫你一起照顧母親嗎?」我問。其實我也並不想知道,但看艾琳陷入往事的樣子,覺得還是象徵性和她聊聊比較好。

「我爸很小就跟人跑了,移民去外國享福,丟下九龍塘那房子。我和媽一直在那房子裡住著,有個菲傭,跟了我們很久。我媽死的第二天她就辭職。我還奇怪她怎?那?著急走?後來才發現,她偷了我媽首飾。」

「那你其他家人呢?都不管你的母親嗎?」

「我就只有我媽一個家人呀。」艾琳又笑,「我是獨生女,兼獨身主義。」

一來二去,我真和艾琳聊開了。原來這女人年輕時是舞者,一次演出傷了腿,只好轉行。那時TVB演員班正流行,她去報名,卻被老師發現創作天賦,臨時被拉去做編劇助理--這就誤打誤撞進了編劇圈。

「但我脾氣不好。最鼎盛的時候得罪了人,不肯道歉,辭職去找別的工作。誰知道呢,離開電視台這個靠山,我就什?也不是。做過廣告,也做過公關,跌跌撞撞地,才終於爬到公司高層,但椅子還沒坐熱,公司就被大集團收購,我們這些前朝遺老通通被炒。」說著說著,艾琳又掏出手帕來擦臉。

「好在有熟人介紹,讓我去做老師。我安安穩穩度過了中年危機--哪知道,晚年翻船了。」

說到這,我才又想起自己最初的疑問:

「對了,九龍塘的房子為什麼要賣掉呢?」

艾琳嘆口氣,當著我面連吸兩根菸後,才說了出來:

「我傻,被騙了。」

艾琳告訴我,母親死後,她抑鬱不減,看醫生、吃藥,花了很多錢,沒多久,藝術學院又把她辭退,她就慌了。

「我這個人,提前消費慣了,根本沒積蓄,忽然一下沒工作,又沒到可以領長者津貼的年紀,怎麼活呢?我就想,反正媽不在了,就把她的臥室出租吧。結果,中介一聽我這個情況,就給我推薦了一個以房養老的理財計劃。說什麼把我的房子授權給他們,他們再幫我把房產投資到理財產品裡去,這樣我不僅不用和陌生人合租,還可以每月有收入。我哪懂那麼多?那時也吃藥吃迷糊了,只覺得他們說的正是我要的,就簽了合同。結果呢,半年還不到,追債公司的人來了,說什麼我的理財帳戶已經入不敷出,必須賣房抵債--你還記得上次在地鐵站碰見我嗎?那時我就已經賣了房,在九龍塘附近和別人合租,畢竟在那住了一輩子,不舍得離開。但跟陌生人住久了,還是覺得不自在,而且租金又漲了,我承受不起,才搬來這裡一個人住。」

居然是這樣。我久久說不出話,腦子裡回放艾琳過往的身影,那樣精致的裝扮,仿彿從時裝劇裡走出來的傳奇富太,精靈古怪、無所不曉。或許我高估了歲月對艾琳的仁慈。此刻我才意識到,她其實也是一個老人,一個並無兒女傍身,又無長輩可依的老人。

「那你現在還好嗎?有找其他工作嗎?」

「放心,我還有幾個老友,介紹我做網劇編劇。不過我很少看過網上的東西,總是被罵,說我寫得像TVB的狗血劇--廢話!我本來就是TVB出身的嘛!」艾琳又笑了,「現在我的上司比你還年輕,我拿的稿費也和剛畢業的年輕人一樣。我真是逆生長呀。」

望著艾琳突兀在空氣裡的黃牙,我不知是笑還是不笑。

好在電腦桌上的顯示屏在此刻亮起。

「喔,等我一下,我看個郵件。」艾琳起身,坐到電腦前。

她從抽屜裡翻出眼鏡--還是曾經時髦的貓眼鏡,但鏡腿斷了一只。她弓著身子,伏案向前,雙眼無限逼近屏幕,像嗅著氣味一樣,努力掃過密密麻麻的文字。

我看著她那弓如蝦仁的背影,仿彿見到一只烏龜,攀在巖石上,緩慢又努力地喘氣,一呼一吸,消耗的都是血、都是肉。

(5)

離開艾琳後,我久久無法將思緒從電腦前的背影上抽離。這個背影不斷變形,彎曲,膨脹,又縮小,最終成了那個在我面前脫下上衣、變身成龜的癡呆阿婆。她對著我笑,努力揚起滿臉的褶子,似乎要把自己折成一朵紙花獻給我。

但廣告策劃案依然得繼續。即使我此刻提出抗議,拒絕拍攝將貧苦老人浪漫化的宣傳片,主管也一定會派別人來完成--那人說不定會提出更虛情假意的故事大綱。我又何苦為此丟了飯碗?再說,米婭也提過,匯發集團會和拾紙皮的老人合作。既然是合作,那就是雙贏,說不定,那些老人會因此而得到不錯的報酬呢?就像那癡呆老人,之前住在安老院有什麼好?現在被匯發集團請了去,反倒有了獨立的生活空間,被專人服侍著,活得比以前更有尊嚴吧。

就這樣,我說服了自己。接下來的一切就都好辦了。雖說請不到艾琳做主演,節省不到預算,那就乾脆找整容失敗的老牌艷星董晴晴。別看她臉塌了,但放得開,時常拍直播自黑,網絡人氣不減。很快,匯發集團就與我司簽了合約,我也就松了口氣。此後,這案子便不歸我管,派執行部門的同事按我的策劃案去完成拍攝、後期制作與視頻投放即可。

匯發集團看過樣片後很滿意,又與我司電子營銷部進行下一步合作。三個月後,當《陸龜俠》網劇開播時,我司策劃的「紙皮龜宅傳奇」專頁也在Facebook等社交媒體同步建立。此專頁用來發布與《陸龜俠》有關的傳說故事--大多由同事杜撰,無科學依據,只有一則,由我訪問折紙藝術家馬建先生後,又結合香港靈異史料整理而成,米婭覺得頗具說服力,決定放在「紙皮龜宅」計劃推出前發布:

上世紀60年代初期,一英國魔術師來港遊玩,途經九龍城寨時,遇到臥在街邊折紙賣藝的獨臂老人。魔術師驚嘆於獨臂老人的折紙技巧--那些慘白無奇的紙片,在靈動的手指下,瞬間被賦予生命,成了一個個仿佛能跑會動的鸚鵡、馬、大象、長頸鹿……魔術師蹲下與老人交流,才知其是流浪者。出於同情,魔術師給了折紙老人一個「以紙變宅」的祕訣。

那天,老人用石塊割裂大腿,再抹血於一塊由紙箱壓扁的紙皮上--每天重複這動作,數日後,這塊紙皮已被血跡覆滿。隨後,老人將血紙皮扛在背上,四肢趴地,頭緊貼在地面,背部用力拱起。
老人很快感到頭昏腦脹、腰背酸痛,但按照魔術師的指令,他不可變換姿勢。大約五小時後,老人背脊如火燒般熾痛。他捱著痛苦,又兩小時過去,疼痛感如風消逝。他連忙反手去摸,果真觸到羅鍋般的駝背,仿彿從天而降,聳在脊梁上。從那以後,老人只需抓撓背部、再大力撕扯,就可以瞬間變龜;而他的肉體則自動縮小、跌入龜殼中的複式樓,同時,駝背也隨之消失,殘疾的胳膊長回來,精神充沛得像個年輕人。

這龜宅雖渾然天成,但它建基於老人血肉與紙皮摩擦而產生的能量,若想維持龜宅魔力,老人必須轉行,以回收紙皮維生,每日辛苦勞作,釋放體能供養背中之宅。一旦老人停止回收紙皮,龜宅就會在三日內消失,但駝背會遺留下來,成為老人餘生的累贅。

此文一出,人們的好奇心再次被引爆。

「我也想擁有這個魔法啊,那我拾紙皮就能住豪宅了」「我經常在路邊看到駝背老人,一直覺得他們很厲害,駝成那樣還能走路、扛起重物」「好想去龜宅看看啊」,網友紛紛在帖子下回應。
那天以後,與「紙皮龜宅」有關的租賃服務正式上線。

「想要和陸龜俠做室友?坐享夢幻複式樓,每月只需一萬起!」

諸如此類的廣告像牛皮貼一樣出現在各類網站。我也好奇,點開來看,這才明白米婭所說的合作。原來,匯發集團簽下了一批身藏豪宅的駝背老人及其龜宅,讓他們提供「陸龜俠主題」租賃服務。老人除了做房東外,也需與住客共同生活,扮演「陸龜俠」的角色,為他們煮飯、洗衣、打掃屋子。

如此說來,獨居老人不再孤獨,繁忙的年輕人也能以正常租金享受豪宅空間,還能體驗被「陸龜俠」服務的感覺。加上紙皮成本低廉,老人的身價估計也不高,匯發集團應能從中賺得不少差價。
那些租賃帖子裡已有了用戶好評。我點了其中一條來看:

「我本來在九龍灣租300呎兩居室,一家三口,還算OK,但房租年年加,從最初的9800,飆升到17000!老婆又懷孕,想換大一點的單位--感謝匯發地產中介為我提供性價比超高的複式樓!房租不到兩萬,但面積就大到讓你開個幼稚園班都沒問題啦!雖然還需要與陌生老人合住,但可分住樓上樓下,房間也有四五間,孩子也很喜歡看『陸龜俠』,一家都開心啦!」

看著這個好評,我也仿佛被光芒照耀,覺得自己的策劃案促進了三贏的合作,愈發得意,也愈發坦然地投入忙碌,逐漸不再關注與紙皮龜宅有關的事了。

艾琳偶爾會與我聯系,但我們聊得不多。有一次,她說自己可能寫不了東西了,因為生了眼疾。我關心了她幾句,她又問我,能否借她一萬?她一定還。我想了又想,雖說自己事業正值上升期,但一萬也不是小數,給了她,也不知是否真的能收回,作為她的學生,我也不好時不時催債,最終我婉拒了。她沒回覆我,我也沒敢再找她。

就這樣又過了幾個月,主管再次派給我一個緊急任務,說是大名鼎鼎的金氏集團可能會和我司合作,拍攝一些危機公關用的短片--但目前還沒有詳情。

當晚,一則爆炸性新聞在坊間流傳:

「巨無霸」金氏集團忽然將全港紙皮回收權一次性買斷。此後,廢棄紙箱將會由金氏集團專員進行回收、壓癟成紙皮,再運輸至指定區域,進行龜宅改造。沒有了紙皮,也就不存在龜宅--匯發集團自然不同意。激烈談判後,兩者終於簽下友好合約:匯發集團同意被金氏集團高價並購,任由其改造紙皮龜宅。這樣一來,想要維持龜宅魔力的老人,不得不配合金氏集團進行改造,否則,就只能放棄龜宅所有權,做一個連紙皮也拾不了的駝背老人。

對著這則頭條新聞,我看了一次又一次,竟逐漸從文字間望見了癡呆老人的臉。她那風乾饅頭一樣的臉,已經被老鼠啃空了心,淚水大顆大顆往下掉。

米婭不斷召我開會--這一次,她代表的是金氏集團與我商量危機公關之事,因為有關紙皮龜宅的負面新聞已鋪天蓋地。新聞視頻裡,龜宅老人分化成不同陣營。有的誓死捍衛龜宅:破壞家私、裝修,將室友逐個趕走。還有一些徹底絕望,直接自殺。剩下一些對「紙皮龜宅」尚存希望的老人,則集體前往中環靜坐。

「阿荺,你一定要和我們共度難關啊!」米婭握著我的手,又眨了眨她的烏黑大眼。

這一次,我沒有點頭,但也不敢搖頭。

終於捱到了星期天,我無需返工,猶猶豫豫地,最終還是來到中環。剛一出地鐵口,我就被人流擠到遠處,登上天橋。俯視時,我才看到,高樓大廈下的廣場上,駝背老人成片成片,四肢伏地,集體除衫,一個接一個上演人變龜的大戲。我拿出望遠鏡,盯著廣場那一個個向天拱起,布滿老年斑、皺紋、死皮、疤痕的肉球,仿佛忽然看到艾琳的背影,她弓在電腦屏幕前,小心翼翼地,對著密密麻麻的文字,逐個逐個輕聲閱讀。當她回過頭時,那張日益消瘦的臉,竟向裡凹陷出一個圓弧,乾裂成龜殼的模樣,粗糙的外皮如鈍刀,剜了她的肉,榨了她的血。

(6)

但日子不會讓人跌到谷底。世界總是絕處逢生。

兩年後,最大型的紙皮龜宅體驗樂園成立。它位於馬灣,與挪亞方舟主題公園連成一片--也剛好在我居住的珀麗灣附近。

為了繼續給紙皮龜宅體驗樂園制作宣傳片,我在導遊的帶領下,入園調查。只見一群群孩子拿了門票就一窩蜂沖進去,迫不及待跑去小劇場,參觀老人變龜的魔術。也有老師帶著學童,進入體驗小徑,陪老人一起,弓著身子拾紙皮。遠道而來的遊客還可以入住龜宅賓館。被改造的陸龜被放在200呎大小的玻璃房裡。房外就是觀海平台。住客只需將用貝殼制的鑰匙用力劃過龜殼,它就會向兩邊張開,露出一個小洞。住客將手碰一碰,整個人就會去被吸進入洞中--「歡迎光臨」,穿著陸龜俠制服的駝背老人正趴在地上,歡迎住客的到來。

除此之外,一週一次的龜舞表演也是公園的最大賣點。駝背在這個舞蹈中成了重要的道具。每個老人只需四腳朝天躺在舞臺上,四肢穿上布偶般的戲服,隨著音樂緩慢擺出滑稽動作即可。
「你瞧,那個戴著貓眼鏡,舉著貓爪子的銀發老婆婆,曾經還是舞蹈演員呢。」--導遊這樣對我介紹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