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蟲

天空很低,少年的夢想很近,雲在腳邊,彎下腰來,便可以撈起一朵雲。

少年在日常裡豢養夢想,它已經長得精實強悍,該是放牧山林的時刻了,少年來到達觀山,彷若進入夢想的神殿。達觀山原名拉拉山(R’ra),原意是指「眺望遠方」,R’ra(讀音:惹辣),舌尖向上輕抵上顎牙齒,喉嚨微微顫動,單音節的發音聽起來如此動人,像是男子颯爽的呼號,又似女子輕聲呢喃,堅定而溫柔的音韻孕生了遼闊的力量。

少年恍若泰雅族勇士站在高崗上,澎湃的心情底下,蟄伏著鷹的沉著和豹的警覺,仰起臉來,眼睛比太陽灼亮,豎起耳朵,探聽夢想振翅的方向。

抵達時,雨來過,又離開了,通往夢的山徑被暴烈的雨勢刷洗得晃白。少年在等待著,等待斜坡上的路燈一盞一盞點亮起來。

初夏時節,夜涼如水,上巴陵很早就入睡了,沉默的神木路上,只聽見少年的腳步聲和微微的喘息。他的父母落步走在後面,小心翼翼閃避著像是肉凍一般顫顛顛地掉落在階梯上、濕軟而肥滿的蟾蜍和蛞蝓。

「天啊!哪來那麼多的蟾蜍,而且都比老鼠還大!哇,你看!那邊那隻,幾乎像兔子一樣大。」少年的父母驚呼連連,如愛麗絲闖進了奇幻異境,原來認知的形象被放大,好像變異成為另外一個物種,恍然間竟有種無法辨證是自己縮小了,還是蟾蜍變大了的荒謬感。

「是黑眶蟾蜍,就是所謂的癩蛤蟆,晚上才會出來覓食。蛞蝓也是夜行性動物,不過牠們是草食性的,喜歡潮濕,下過雨之後才會出現。」少年邊走邊說。

少年倏然停住腳步,站在路燈旁的櫟樹下,帶著忐忑的心情,高舉手電筒向樹身探照,仔細搜尋黑武士的蹤跡。少年心中的黑武士即是甲蟲,如兜蟲和鍬形蟲,體型或大或小,身軀黑亮,擁有盔甲般堅硬的鞘翅。最神氣的是擁有一隻昂揚的觭角或一對狀如尖嘴鉗的大顎,多以樹液或腐爛水果為生,青剛櫟樹便是它們喜食的樹種之一。

少年拉開捕蟲網的伸縮桿,如力拔山河的巨人,桿身延伸為手臂伸向夜空,帶鈎的尖端扣住樹的枝椏,喚醒樹靈似地用力搖晃。葉片上的雨珠刷地瀉下,夜蛾嗡嗡營營飛旋,幾片枯葉飄落,少年在諦聽,生命沉甸甸的墜地聲。

一隻蟲啪擦跌落,少年拾起,又輕輕放回了草叢,他想,母蟲該留在大自然裡繁衍後代。

「你們快來看,那隻亮亮的是什麼?好美!」少年的父親突然出聲驚嘆著,眼神被那隻停留在鐵網上的美麗生物給釘住了。

少年和母親趨近看,那片鐵網是農家為防止遊客闖進水蜜桃果園而設立的圍籬。

「是長臂金龜,台灣特有種。」少年亦驚呼。

長臂金龜的體型碩大,僅是身長便如同成年女性的手掌大小,前肢像是不停舞動的鞭子,近乎體長的兩倍。頭部綻放珠貝般的綠色金屬光澤,翅鞘呈暗褐色,密布著大小不一的鮭褐色斑點,在燈光的照拂下,宛如克林姆綴滿金箔的畫作一般華麗。

「牠的頸部和頭部兩側,有一圈金色的絨毛,好像貴族的皮草圍脖喔。欸?你怎麼不抓起來?」少年的母親納悶著,拿起手電筒定定地照在長臂金龜身上,像是一盞舞台上的聚光燈。

「不行啦!牠是保育類。」少年嚴正阻止母親的欲念。

「瀕臨絕種了?」父親問。

「不是。牠們的數量很多,但是因為太美了,所以要列為保育類,不然很快就會被抓光了。」少年在內心裡悄悄作了一番掙扎,帶回家吧?反正牠的數量不少,況且也沒人看見,但是他也擔心自己從此要變成一個咬著秘密的人了。把快樂咬在齒縫中,不能言說,不能與同好分享,一個人默默擁有的快樂還能算是快樂嗎?少年又想,美真是一個奇怪的東西,常常是一種最危險的招引,然而美到極致,卻又成為一種力量,可以凝聚他人的意志,去逆轉一些什麼。

三人告別了長臂金龜,繼續前行。雨似乎擾亂了昆蟲的作息,也覆滅了少年豐收的想望,除了貪食的母鍬形蟲和保育類的長臂金龜外,大部分的昆蟲仍然躲藏在神祕的隱蔽處。

徒勞的一夜,連夢也失去了輪廓。

清晨。天光未亮,上巴陵仍在沉睡,少年關上房門,悄悄走了出去。他獨自一人,走了好遠好久,穿過晨霧,溶入山色,成為一道不斷移動又繫留的風景。

曙光升起,燈火抿滅,背著捕蟲網的少年行經水蜜桃果園。早起的農夫遞給他一隻嬌小的兩點赤鋸鍬形蟲,並告訴他不用再找了。「昨天晚上,有兩個人帶了發電機在附近架燈,附近的蟲全被吸引過來,被打包帶走了。」少年的疑惑得到解答,昆蟲的趨光性將牠們集體引向陷阱,被一網打盡了。

少年想著,昨晚蟾蜍是不是也找不到獵物了?大規模的昆蟲採集宛如掠奪一般,會不會破壞生態的平衡?還有另種無法言說的感覺,黏稠地纏住少年。天性是無可違抗的宿命嗎?既然是夜行者,為什麼不能安身於黑暗,卻要渴望光明?光照亮了生命,同時也召喚死亡。太多弔詭的生命辯證,超出少年的理解。他彷彿看見黑武士在生命最壯美的時刻,被瞬間冷凍製成標本,賣出漂亮的價錢。他頓時覺得又睏又累,身體像被搖晃的昆蟲一樣沉重而飄忽地墜下,清晨猶濕濡的土地鬆軟地承接住他。

離開民宿時,少年將鍬形蟲留給鄰房的男孩,因著男孩的眼睛裡有光,一直怯怯追隨著少年的捕蟲網。

回程。從上巴陵行至下巴陵,車子走走停停,少年依然堅持仰望與撼動的姿態,不想錯失任何一次機會。每一次的搖晃,都聽到一次心碎的聲音。

車子開上高速公路,雨毫無預警地傾瀉下來,雨刷瘋狂搖擺著身體,發出喀啦喀啦急促的喘息聲。少年的臉黑沉沉的,內心也下著雨,響著悶雷。他的母親問他,還記得和螳螂的相遇嗎?

有些畫面,在少年眼前驀然閃現。那天,颱風盤桓海上尚未登陸,島嶼的天氣詭譎多變,時風時晴時雨時雷時閃電,他拿著捕蟲網在台大農場的草叢中來回地逡巡,衣服和頭髮半濕,終究一無所獲。回家的路上,少年坐在父親駕駛的車子裡,鬱鬱望向窗外。一路通行無阻的燈號似乎宣告著,每前進一個路口,夢便倒退得越來越遠了……

車慢慢減速,繞過一個大彎口,準備駛進住處的停車場。然而,僅僅兩秒鐘不經意的一瞥,在兩公尺之遙,在水泥叢林裡,他看見停歇在牆上的螳螂,在玻璃帷幕映照下閃閃發光。他下車,奔向螳螂,太陽露出了笑臉,風在他的頸項輕輕呵癢。

可是這一次,兩天的採集行程結束了,沒有奇蹟!少年回到家,心情和步履同樣沉重。他放下行囊,沉默地扯開背包袋口如撐開一個傷口,拆解長桿,卸下紗網,心痛地想著再也不可能發現任何一隻甲蟲了!兩天以來所經歷的一切只是一場空。

少年的母親看了一眼垂頭喪氣的孩子,再望向牆上排列的標本、矮櫃上堆疊的飼養箱,以及一袋袋的飼育土、菌絲瓶和數不清的甲蟲食用果凍。這些年來,怕蟲的她不斷失守邊界,甲蟲的據地從少年的房間擴及客廳,然後連她日常曬衣服的陽台也被攻佔了。她不在乎自己活動的場域漸次被限縮,她理解這個孩子不僅僅是餵養寵物,更是豢養自己的夢想。

少年九歲那年,一個夏末的夜晚初遇甲蟲。有個原住民青年,在高架橋下擺了個小小的攤位。年幼的他好奇地趨前探看,一盞昏黃的燈光下,以木片簡陋拼湊的狹長桌子儼然是一個競技場。桌上兩隻公獨角仙先是對峙,然後如跳探戈般對位移動,以長長的觭角相互頂撞。一場驚天動地的廝鬥,一個過肩摔,體型精壯的蟲隻將對手撞翻了身體,戰敗者挺著像蟑螂一般的肚腹,顫動著嶙峋的腳,掙扎著想要翻身,卻是欲振乏力了。無須倒數,勝負已定,勝利者被他興沖沖帶回家。當時他和母親兩人都未曾意識到這個小生物將遙控著他的未來,而那盞燈像是指路的北極星,照亮了少年前行的方向。

一個星期之後,黑武士死去了,九歲的孩子第一次面對死亡,他放聲哭泣,不捨之外,還懷疑自己被蟲老闆欺騙了。然而死亡的陰影並未阻遏,反而深化了迷戀,他省下每個月的零用錢買進更多的甲蟲,買水苔木屑,撿枯枝落葉為牠們布置新家。他開始涉入甲蟲的一生,為牠們婚配繁殖產下子代,歷經生命的四個進程,羽化成蟲。

年復一年,九歲的孩童長成少年,他已然明白當年橋下的蟲老闆並沒有欺騙他,生死不可逆,許多甲蟲成蟲後只能活過一季,甚或更短。如今,面對活動力降低的甲蟲,少年掐指一算便掌握了牠們的生死大限,拿出珍珠板,仿若某種儀式,將蟲屍以大頭針固定,撥開踡縮的腳,擠出白膠修補損傷斷裂的身軀。

完成後的甲蟲標本質地堅硬,觭角昂藏,全身散發著爍亮光澤,美麗而真實,像是生命的另一種延伸。

「去洗澡,早點睡覺吧!」少年的母親催促著,並且疲憊地打了一個大呵欠,眼睛流出澀澀的淚水。

她想起那個颱風天,螳螂宛如天賜的禮物般進入他的視線。就在那個晚上,少年立定了志向,對她說將來大學要唸昆蟲系,要深入雨林、攀越高山,到世界各地採集甲蟲。那時,他的眼神多麼堅定清亮,彷彿前方出現一座以觭角鑿開的森林秘境。

少年癱坐在沙發上,不語。沉默是更大的喧囂,他轉身將自己關進房間,打開電腦,雜沓的情緒凝縮進四方盒子裡,怨懣和失落被敲擊成文字,回覆給在臉書上好奇探問的蟲友們。

「哇靠!又是下雨,又碰到專業的,你也太衰了吧。」曾經前往山中採集而豐收的蟲友們散播著少年尋蟲不遇的故事。故事透過蜿蜒的網路、透過口沫傳遞,傳到一位中年男子的耳朵裡。他亦是少年的蟲友,在少年住家附近經營甲蟲店。他在臉書留言安慰,並允諾要贈送兩隻台灣深山鍬形蟲。

台灣深山鍬形蟲!夢幻逸品!少年心中響起喧天鑼鼓,迫不及待要與家人分享。他打開房門,激越的情緒霎時冷卻。客廳已空無一人,那對夜貓子習性的父母親已經熄了燈,早早入睡了。幽暗中只見桌上散置的雜物,相機、礦泉水、普拿疼和水蜜桃,以及地上尚未歸位的行李箱。少年望著主臥室門縫底下透出的一道窄窄微光,想起回程途中,兀自生氣時,依稀聽見父親說昨晚失眠,引發頭痛云云……

窗外,城市的夜空星光疏淡,市聲似水由遠而近低低轟鳴。客廳牆上一列背殼如鋼琴烤漆的標本在投射燈的煥照下,綻放著鋥亮的黑色光芒。

突然一陣叩叩的聲響從飼養箱裡的人工蛹室裡鑽出來,十二瓦的光圈底下,少年站在那裡,豎耳傾聽,如此澄定,像被什麼拂掠過,一隻觭角正在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