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回憶隨風飄

1.
週六那天下午,南台灣的天空晴空萬里,李永風隊長開著分局的偵防車,好不容易假日輪休,準備回家跟妻兒渡週末。穿山越嶺的南迴公路就在荖濃溪畔,從孤峰突起峭立於溪岸的十八羅漢山下經過時,他放緩車速,打開窗子欣賞那渾然天成的山水風光。
突然前面渾暗的隧道那邊,傳來一陣越來越大的歌聲,那是他在警專時期余天唱紅的那首國語歌曲:

你記得也好,最好你把它給忘了那些舊夢已隨風飄
往日甜蜜有多少,歡笑有多少如今已不在我們身邊繞……

不過,那輛迎面而來得利卡9人座休旅車,實在太猖狂了,車窗全開,開得大的音樂和歌聲,在兩車擦身而過時,那嘹亮的歌聲變成刺耳的噪音。車上圔滿了奇裝異服的年輕男女,他還看到副駕駛座一個棕黑色皮膚,把長髮綁成馬尾的中年男子,把一張張的紙片往窗外投,紙花如雪花一般飄呀飄,飄在荖濃溪卵石灘上的上方。
他毫不思索的煞車,嘎咿咿一陣迴過車,加足油門追上去,想制止那一車囂張的年輕人。對講機響了,趕緊停下車,是分局長—老江嚷著要他取消休假,緊快趕往寶來橋下,那裡發生無頭屍命案。
完了,昨晚才跟妻女講好了,要帶她們去美濃吃粄條,還要去黃蝶翠谷看蝴蝶,這下子都泡湯了。

2.
原來無頭屍的陳屍處,不是台20線跨荖濃溪的寶來一號橋下,而是附近另一座橋—溫泉區那邊的133縣道,也就是跨越寶來溪那座鐵橋。
無頭屍卡在橋墩下的枯枝上。那應該是上一次颱風做大水時,後山土石流沖刷下來的雜木殘留下來的枯樹。李永風小隊長趕到現場時,他的助手小陳已經已經在橋下拉上半圈圕膠繩,他領著小隊長走到橋下的現場,看到那名無頭屍,腰部以下的下半身泡在水裡,身上的衣服已被連日的豔陽烘乾,但仍殘留一些水漬和血跡。
由於是無頭屍,只知道是男性,一時卻無法判斷他的年齡。李永風看到那人身上批的外套,無扣,應該是麻質的。一個在現場看熱鬧的鄉公所池姓工友跟她說:
「嗯,是麻的。」
「那….應該是原住民吧?」小陳問。
那工友說:「是布農。」
「你怎麼一口咬定?」
「我就是布農呀,我們族人穿的衣物,我一看就知道。」
回到六龜分局,老江分局長主持的專案會報上,大家聽取李小隊長的報告,目前除麻衣佐證布農族人外,無其他物證,也不知死者身份是誰。分局長吩咐將初步報告上呈縣警局刑事組,並將死者身上的血跡採樣,送請刑事局做DNA鑑定。檢察官認定是他殺,以偵字案著手展開偵辦,縣警局上和老江指定李永風那個刑警隊為偵查主體,並限期一個月破案。


3.
李隊長和小陳整天都在南迴公路,奔波於荖濃溪兩岸美蘭地、上寶來、勤和幾個布農族部落,沒找到線索,案情陷於膠著讓永風苦惱不已。
他們拜會部落的頭人顏老先生,老先生族名叫阿里曼,是日治時期抗日英雄拉荷阿蕾的長孫,他對於荖濃溪流域的布農族番情相當熟悉。
阿里曼說:「如果死者真是我們布農,兇手就不可能是我們族人….這整條溪,
從梅山口到頂荖濃,都是我們郡社群,都是同祖先的族人。」 小陳說:「聽說,你們原來都會獵人頭?」
「那是從前,我們降服之後再也沒有獵過人頭了。」
「那……從前,你們會獵那些人的人頭?」隊長問。
「有呀,很多,譬如魯凱族下三社、大社群,還有後山的阿美族。」
「那,有哪些族會獵你們的人頭?」
「我說的那幾個,如果是敵對的部族,都會…..還有,從前排剪也會。」
「排剪?」
「就是排剪社呀,住舊社那邊的,他們是南鄒族。」
隊長和小陳的眼睛一亮,兩人一會眼神之後,立即拜謝老人家,決定前往舊社看看,也許能得到什麼線索。
路過少年溪遊樂區時,隊長看著荖濃溪對岸那邊,突然叫小陳停車。
「隊長,怎麼了?」
「你看看那邊,吊橋的那一端…..」隊長跨下車,指著矗立於溪畔那座銀灰岩石的錐形山。
「哦,那是鬼石,這一帶的人叫它為妖怪台。」
「妖怪台……好奇怪的大尖石!」
碰的一聲關上車門之後,李永風還是低頭沉吟著那個怪怪的大尖石。
如果沒有阿里曼的指點,這條南橫公路來來回回走了上百趟了,也不知道就在公路旁小山崙上方的台地上,有一個南鄒族人的小部落。
這個叫做舊社的村落很小,大約只有六七戶人家,他們就在一家木屋前,跟一個頭髮花白的老人家聊起來。老人家說,從前這裡有十幾戶人家,後來逐漸搬走了,現在有住人的只剩四戶。
「他們搬去那裡?」
「有的去六龜,有的搬去高雄和旗津港….還有幾戶,搬回那馬夏。」
「那馬夏?」
「就在山的那一邊。」老人家指著西方群峰起伏的山巒。「在甲仙在過去,三民鄉那邊。」
「那不是…都是布農嗎?」
「是布農,不過,還有不少人是卡那卡那富,我就是卡那卡那富…」
「可是,阿里曼說,你們是南鄒族?」
「我是卡那卡那富,被四社的沙阿魯招贅進來的…」
他們被老人家搞糊塗了,什麼卡那卡那富?沙阿魯?一下子又是南鄒族?隊長乾脆單刀直入的問。「你門舊社,跟勤和的布農族,交情怎麼樣?」
「從前……我年輕時聽老人家說,沙阿魯初來時,跟布農聯合起來,打大武隴,我們獵過很多人頭。」
「你說打誰?」
「大武隴來的化番呀呀!」
隊長跟小陳面面相覷—這個老人家一下子卡那卡那富、沙阿魯,一下子又是大武隴,讓他們聽得如墜五里霧中。
小陳跟他擠眼色,小聲的說:「隊長,我們還要問下去嗎?」
「我看…..他不是我們要的菜。」
兩人相視苦笑,拜謝老人家跟他道別。

4.
從小山崙上滑下來時,李永風看著溪對岸峰峰相連的山巒,遠處的霧頭山埋在濃白濃白的雲堆裡。他想:這個案子可能難破了。
所幸回到分局之後,又燃起一絲希望。
縣警局刑事組那邊,傳過來一個很詭異的命案—高屏溪出海口的汕尾港,發現全身沒肉只剩下骨骼的屍體,引起分局裡的警官和員警的興趣,大家七嘴八舌的談論起來。
「為什麼身上沒有肉?」
「一定是在海上碰到大白鯊了。」 「不是,是在港邊的漁塭池裡。」
李隊長的眼睛一亮,十幾年的刑事經驗累積的敏感度,讓他覺得先後發生的命案似乎有什麼關係?
他跟小陳使個眼色說: 「走,我們去汕尾。」
台29線公路,一路沿著荖濃溪和高屏溪兩岸南行,過了高速公路之後遠遠看到佛光山,他心裡跟佛祖默禱,希望此行要得到一些線索,有助於命案偵破。
遠遠看到林園工業區那片大煙囪時,他們後方傳來一個女子的呼叫,小陳把車速緩下來,那人從巷口竄出來向他們揮手大叫:「等一等啦!」
小陳把車停住,跟那年輕的女子揮手。
「你認識她?」
「認識,是古嵐妹…..中國時報的地方記者」 古嵐妹跑著過來,喘吁吁的說:「剛好碰到你們,幫我一個忙好嗎?」 小陳問:「發生什麼事?」
「那家黑心的化工廠,又在偷偷排放毒水了,小陳,你們幫幫我…..」
「幫什麼?」
「幫我圍事,給我壯膽,我去取樣,並拍幾張照片告發他。」 隊長有點摸不著頭緒,問小陳:「怎麼回事?」
「她怕…..隊長你不知道,那些黑心工廠的保全,都很兇悍。」 古嵐妹跺著雙腳撒起嬌來。「好不好啦,拜託拜託…..」
三個人說了半天,最後古嵐妹上了他們的警車,小陳放給她得到獨家新聞,等回頭之後,小陳同意幫她把風。
三人抵達命案現場,原來死者不是在魚塭池裡,是趴在溪岸邊的魚塭堤上。隊長的眼睛亮起來–屍身其實還有一些黏在骨頭上的肉,身上也披著麻,從胸腹特徵上看來應該是個女性,年齡應該65歲左右。
現場負責的刑警隊,請來縣府民政局山地科的老員工說,那麻衣是魯凱族下
三社的花紋,他還說,那樣的麻原料大多產於濁口溪上游的多納山區。
「多納是…..」
「隊長不知道多納呀?」古嵐妹神氣的說:「我知道,那是魯凱族的多納部落,從茂林那條路一直進去,很深山哦…..我去那裡洗過兩次溫泉。」
「小陳,走,我們多納走一趟!」
古嵐妹:「你們去過多納?」
李隊長和小陳搖搖頭,古嵐妹說:「我保證你們找不到。」 小陳:「那,你帶我們去?」
「是!」古嵐妹誇張的一個敬禮,大聲的說:「警察大人,遵命!」

5.
過了大津橋之後,穿梭於寬闊的溪谷和蒼翠密林之間,好像進入新天地。 古嵐妹跟他們介紹說,茂林鄉是高雄縣最美麗的山地鄉,全鄉只有三個村,瑪雅、萬山和多納,都是魯凱族的部落,三個合稱為下三社。
「多納最遠,位於群山圍繞之中,好漂亮哦,遺世獨立,真是世外桃源….
所以為什麼下三社這三個部落,多納是其中唯一沒有遷過村的部落。」
沿著蜿蜒的多納林道,千轉百折之後,他們終於看到那個有近百戶人家多納
–古嵐妹說得不誇張,這真是他們所見過最美麗的部落。
他們三個人決定,因為沒有認識的採訪對象,先下野溪泡一下溫泉,藉機跟人閒聊,也許可以得到某些訊息。在古嵐妹的引領下,走下這片有鬼斧神工的溫泉溪谷。
大眾男池泡湯的時候,李隊長和小陳都注意到隔壁的女池,一個金髮碧眼的老外,身著比基尼展露性感的身材斜躺於池壁,眼睛一直看著藍藍的天。沒多久,古嵐妹妹移身過去跟她聊天。雖然聲音很小,但聽得見那個老外講有些怪腔怪調的國語。
李永風還是裝著沒事,偷聽她們講什麼,接著小陳也靠過去那邊,一陣寒喧之後三個人聊起來。
「隊長,你也過來這邊。」
小陳和古嵐妹都跟他招手,李永風拉拉褲頭走過去。
「這是我之前認識的法國人,她叫做齊麗莎。」古嵐妹熱心的介紹:「她很厲害,會講國語呢….他在中央研究院的語言所客座研究,現在專門研究魯凱語。」
「哦…..齊小姐會講魯凱語,包括這裡的下,下什麼….?」李隊長看著古嵐妹。
「下三社啦,剛剛說過就忘了。」
「對,是下三社…..妳真的會講?」
「會一部份,不過我精的是萬山語言。」
齊麗莎自信的點頭,繼續說:「多納的,也會一點點。我還在繼續學習中….」
「妳…..齊小姐還會講什麼話?我說的是原住民….」
「我是做研究,只是會講一點點…..除了下三社的魯凱語,我還研究鄒語,不過我做的是南鄒,包括卡那卡那富,還有沙魯阿…..」
隊長和小陳兩人都瞠目結舌的看著齊麗莎,好像找到救世主一般。

6.
那個夜裡經由齊麗莎的解說,李隊長總算把高屏溪的三條主要源流—荖濃溪、隘寮溪和楠梓仙溪,廣闊山區裡的幾個原住民的族群分佈,搞清楚了。
荖濃溪中上游,主要是布農族的郡社群,和南鄒族的排剪社,他們是沙阿魯,南鄒族的另一支族卡那卡那富,主要分布於那馬夏山區的部落和布農族人混居。
隘寮溪流域主要是魯凱族,包括茂林的下三社群,和霧台的西魯凱族。
「那大武隴呢?」李隊長好不容易等話題告一個段落,問:「他們是熟番,還有人說是化番?」
「你說是西拉雅族的大武隴吧?」齊麗莎沉思一下說:「關於西拉雅族,不是我研究的領域,我不太清楚…不過我知道大武隴,主要在噍吧哖,這方面要問我的老師,李仁貴所長比較清楚。」
「李仁貴所長 ?」
「嗯,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的所長,他是台灣研究南島語言的權威。」
「我想問,我們下三社的人,跟那些族是友好的,或是敵對的….我是說,那些族會來獵下三社群的人頭?」
「基本上,下三社的三個部落,幾乎有六七成以上都是部落內族內婚,三個部落也會彼此通婚,因為都是族人或族親,所以不會互獵人頭,跟西魯凱族….
有的友善,有的敵對,雖然同是魯凱,但語言不通….」
「還有其他的敵人呢?」「下三社最大的敵人是布農,但是移居內本鹿地區的布農,卻和舊萬山人建立攻守同盟的關係,直到三十年前,住在藤枝、二集團的布農,還要跟拉巴兀賴家族繳番租呢。」
「拉巴兀賴是?」
「拉巴兀賴家族就是萬斗籠的呂家,他們是大頭目家族,就住在新萬山….. 對了李隊長,如果你要更熟悉他們,我介紹你認識貴美子,你直接問她好了。」
「貴美子….日本人嗎?」
「不是啦…..他的父親是日本時代的大頭目,皇民化的時候全家歸化為國語家庭,所以有日本名字。」

7.
從地下一樓的樓梯沿伸下去,燈光黯淡的甬道那邊,又傳來余導嚴厲的斥喝聲,好像在罵什麼人,倏地,原來有說有笑的排練場,安靜得可以聽見男女團員的喘息聲。
管理員無奈的上樓梯到戶外,掏出煙來正準備點煙,看到演藝組的黃組長正推上車門,走向文化中心的大樓。
「老張,怎麼這樣早就來上班?」組長看看腕表說。
「組長,你不知道,還不是那個余導…..」
「余導?」
「就是他呀,還不到七點半就來了,我是不得已…..可是,他也不能這樣呀」
「他怎樣…..」
「動不動就罵人,很大聲,連一樓的民眾閱覽室都聽得到。」 「你就擔待一些,我先進辦公室,等一下有空再下去看看。」
十點鐘左右,黃組長處理完公事後走下樓梯,他在實驗劇場的門廳,遇到館裡心聘的諮詢委員–邱維良教授。
邱是近幾年來戲劇界快速竄紅的劇作家兼評論家,許多劇團的演出都以能夠得到邱的青睞與評論為榮。
「邱教授這樣早…您是來?」
「我來探班,我跟老余是多年的老朋友。」
兩人邊說邊聊,走到甬道那邊,傳來演員排戲的對話聲。
「不,我們好不容易,來到這裡建立新家園,又要趕我們走…..」男聲。
「可是他們排剪人,聯合布農人,還跟清廷的官兵勾結…..」女聲。
「不管如何,我們的瑪達,一定要舉起番刀和烏銃…..」男聲。
「停,不是烏銃….你沒長眼睛啊,看清楚,那是鳥銃!」
他們走進排練場,看到余導衝上舞台,左手晃著劇本,右手的食指尖幾乎戮到那個男演員的鼻尖。
黃組長朝舞台小聲的喊:「余導,余導…..」
邱教授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坐下來,靜靜的看余導演聚精會神的排戲。 「排練時要專注,這一幕重來一次,記住是鳥銃,不是烏銃….」
演員都退到簾幕後方,導演權威的喊聲又起。「我們重來一次,下一幕,藍老師和舞團準備,五四三二一,GO!」
邱教授看著余導走下台,舞台燈光照著綁馬尾巴的長髮,小聲揶揄的說:「這個余導,你看他的狠勁…..嗯,昔日的三郎又回來了。」
「甚麼山狼?」
「我說三郎…..你不知道,余導的原名是潘三郎。」
「你說余導姓潘?……三點水的潘?」黃組長大為訝異。
「是啊,有水有米有田,這個死憨番!」
這一次排得相當順利,幾個演員也相當專注的把戲演好,邱教授從座位上站起來大力的鼓掌。舞台後方傳來低沉又哀傷的樂聲,大幕拉起來,女巫師坐於公廨前方,十來個白衣女子跟著她唱起哀歌。
接著音樂一換,藍老師身著緊身黑衣出場,她的舞姿配合著動感的韻律,高挑的骨架和肉感,舞得叫人盪氣迴旋。邱教授目不轉睛的盯著藍桂花那洋溢著力與美的舞影,以及豐滿的滾動的兩顆肉球,簡直看獃了。
他沒有發現,舞台簾幕後方,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也惡狠狠的瞪著他。

8.
吃過小米粥之後,四個人分乘兩部車,隊長發現小陳和古嵐妹談話互動密切,就主動要搭齊麗莎的卲普車。
他跟司機座上的小陳擠擠眼,小陳閉上一眼微笑,並指了兩下齊麗莎,然後兩人有默契的相視笑起來。
「什麼事那麼好笑?」齊麗莎覺得隊長怪怪的,直接問他。
「沒有啦…哦,妳是怎麼認識我們那個客家妹記者?」
「那是三年前,中研院民族所的胡老師,邀我到高雄看原舞者…你知道原舞者嗎?」
李隊長搖搖頭。齊麗莎說:「它是一個原住民舞團,團員都是各族的原住民,有阿美、泰雅、排灣族…還有一個是我們下三社的,舞團搬到台北之後她留在高雄,現在自己成立一支舞團。」
他打斷齊的談話,改口問:「下三社族的傳統衣服,也有麻嗎?」 「男的女的都有,男人的外套、女人的腳套,很多是麻做的。」
「是那種麻?」
「是…說你也不清楚,到萬山訪問貴美子之後,我帶你到工作室,你看到我的收藏品就明白了。」
「工作室?」
「就在萬山,為了研究萬山語言,我在萬山長期駐點已經快五年了。」
貴美子的家就在萬山國小校門前方,倚著除崖而建,屋後就是隘寮溪。她年齡差不多市七十幾歲,不愧出身頭目家族,一副雍容華貴的模樣。齊麗莎說,貴美子是她萬山語的主要發音人,她會講很多魯凱族的神話傳說,對萬斗籠社祖先的歷史也如數家珍。
貴美子直接的問:「你們想知道什麼,儘管說。」 於是,李隊長從萬斗籠社的遷移史開始問起。
貴美子說,萬斗籠社位於偏遠的萬頭蘭山上,族人自稱「歐布諾伙」,意思是早晨初升太陽的地方。民國45年,被政府強制遷村到新萬山。
李隊長問:「萬斗籠跟哪些族要好,又跟什麼族不好?」
「因為萬斗籠只有五六十戶人家,鄰近的都是其他族群…..祖先為了多生育人口,所以除了跟族人通婚外,也跟桃源、高中一代的布農族通婚。」
「所以,你們不會跟布農族打戰?」
「有時也會….異除通婚,往往有些生活習慣不同引起誤會……對了,你聽過那個吃蛇的女人的故事嗎?」
「吃蛇的女人?」
「就是孤巴察峨…..這個故事很動人。」齊麗莎說。
於是貴美子就講這個故事。
萬斗籠社頭目的兒子,娶了布農族公主荷絲,荷絲每天為夫家煮飯時堅持不讓他人幫忙,頭目家人卻吃得越來越瘦,疑惑的公婆偷看媳婦是如何煮飯的,發現荷絲煮他們崇敬的百步蛇給大家吃。生氣的頭目立刻將荷絲趕出家門,荷絲從舊萬山離開,盼望丈夫能趕來挽留,但始終等不到丈夫的蹤影,於是一路獨行到「孤巴察峨」,苦等丈夫不來,因為絕望和憤怒,就以手把各種圖案畫在那個大石頭上。
謝謝並拜別貴美子之後,齊麗莎引領三人走到跟族人租來的工作室。
李隊長問:「那個吃蛇女人的故事,很動人,可是後面那段我不理解,荷絲就用手,就能把圖畫在堅硬的石頭上?」
「這只是神話傳說,卻反應出族群的差異與互動。」
隊長還想說什麼,可是看到十幾坪大的空間中,除了書,櫥櫃和牆上到處都是各種原住民的生活和藝術品,看得他眼花撩亂。最後他的眼睛被軟木牌上幾張碎紙吸住—那是十行信紙撕下來的,每張都歪歪斜斜的寫滿字,其中一張是信末的「祝 演出成功」,署名是「潘查某字」。
隊長的眼球瞪得老大,叫齊麗莎過來,問:「這幾張是哪來的?」
「喔,是前兩天在荖濃溪的卵石灘上揀到的…..」

9.
李隊長要小陳先送嵐妹回鳳山,不過這兩個年輕人卻在回程中吵起來。
一路上他都在思考,那個綁馬尾的中年男子,他為什麼要把幾張信紙撕碎,把它撒在荖濃溪床? 信紙末端署名的「潘查某」是誰?他跟綁馬尾的男子應該是父子關係,如果是,他為什麼要撕掉父親的信?
想著想著聽兩個年輕人吵,聽清楚了,原來是為解讀那個吃蛇的女人的不同看法。
「你真的是鐵石心腸,你不覺得荷絲很冤嗎?」嵐妹說。
「但是再怎麼樣,也不應該違犯禁忌吃蛇呀,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那是你們男人…..我們客家男人也是這樣,落伍的父權觀念作祟。」
「你們兩個別吵了,你們不覺得那個傳說很動人嗎?」隊長終於出面打圓場,說:「跟你們說個秘密,那個荷絲不是布農族人,她是排剪社,也就是說,荷絲是沙魯阿人。」
兩人異口同聲說:「你怎麼知道?」
「齊麗莎跟我說的,她說,其實很多老人家都不清楚,他們認知的布農其實好些是沙魯阿人,由於是弱勢族群,被布農族同化了。」
小陳忽然像是想到什麼,雙手一拍說: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這兩個命案就有些關聯性了…..」
「怎麼說?」
「那個斷頭屍,有可能是南鄒族人,他穿的是布農族的麻衣,至於那個骨頭屍…..假設他是下三社的人,排剪人為了報仇,殺了萬斗籠人。」
「嗯…..你的推論有幾分道理,只是缺乏…..有些疑點還沒釐清。」
進入鳳山市區之後,他突然決定,要小陳送他到鳳山車站。他決定要上台北一趟。
「怎麼了,隊長?」
「我去中央研究院找李所長,釐清幾個關鍵點。」
抵達鳳山車站之後,隊長和嵐妹兩人下車,看到站內櫥窗貼了一張大海報,做為背景是銀灰色的大尖石,中央那個女舞者曼妙伸展的肢體,以及上方那個男子長長的馬尾吸引他的注意。隊長看了又看,心裡幡然大悟。然後叫嵐妹把車上的小陳叫過來。
隊長這樣交代他們:「你們兩個,過兩天去看他的記者會,然後買四張票,我們和齊麗莎一起去看這齣戲。」
小陳愣住,目不轉睛的看著那張大海報,上面的幾個大字是:
輸泥機劇團創團大戲,「刺桐花開」盛大公演 右上方還有兩排中型字體:
編劇導演:余夏輝 編舞主演:藍桂花

10.
離記者會召開還有半小時,文化中心的大廳,已經來了幾家的新聞記者。小陳和古嵐妹走進來的時候,由藍桂花率領的穿白衣群的西拉雅少年舞團,正在配合著大武隴傳統歌謠,在現場練習歌舞走位。
中央樓梯旁的貴賓室,敞開著門,傳出來幾個男士的談話和爽朗的笑聲。
「老邱……你就進來參一角,你是角兒!」
「對呀,大劇作家,這齣戲有你,聲勢會更大。」 「三郎,臨時臨夜,就要趕鴨子上架。」
余導臉色一沉,隨即笑容又浮上來,說:「放心啦,邱教授,只有一幕戲,三句台詞而已…..但我相信,你是舞台上最亮眼的那顆星。」
邱維良還是微笑著,但沒有點頭,他的眼睛瞥到大廳那邊,大紅色緊身衣和寬鬆長裙擺,正在展現性感身材和力與美舞姿的藍老師。然後貓一樣的弓起身,他拍拍余導的肩。「好吧,兄弟挺你…..就這樣辦,失陪一下,我去洗手間。」 走了幾步,他回頭說:「潘大導演…..等一下把劇本給我,明天,我參加你們的整排。」
余導一直瞪著他的背影消失於通道,然後把眼神飄回來大廳的藍桂花。燈光下他棕黑的臉黯沉沉的,還有幾分詭譎的讓人無法理解的淺笑。
大廳門口那邊響起一波掌聲,主任陪著縣長和幾個媒體記者走進來,記者會即將開始了。小陳找不到古嵐妹,正著急間看到她從洗手間衝出來,慌張的紅著臉。
「怎麼了。」
她把小陳拉到一邊,小聲的說:「說你也不相信,我看到…..看到藍老師和一個男的,他們在女廁裡面…..」
「怎樣?」
「就是那樣…那樣啦!」
「妳沒看錯吧?」
「我怎會看錯,那一身誘人的紅。」

11.
週六那天黃昏,李隊長約齊麗莎在文化中心附近咖啡廳,一起用餐喝咖啡,然後一起看那齣舞台劇。
他們已交換過意見,隊長把中研院之行李所長所說的話,以及相關的分析,跟她說了–包括劇團名為「輸泥機」那是Suniki (少年溪)的諧音,原語意是沙魯阿語的「鬼石」之意,過去一百多年來,每年中秋前後幾天,當地的沙魯阿和布農人都會準備祭品,請族裡的巫師在妖怪台上超度大武隴族的亡魂,以彌補兩族祖先於150年前血腥殺戮的罪惡。
齊麗莎也補充意見—她提到,藍桂花是萬山出生的族人,她的命運坎坷,高中還沒畢業時時就因父親上了當,把她賣到高雄當雛妓,後來又被逼到脫衣酒廊上班,還好她有歌舞的天賦,終於有機會脫逃到台北,考上藝專後專攻舞蹈,最後成了原舞者的第一代舞者。
用餐之後在輕快的鋼琴聲中,他們喝著香醇的咖啡閒聊起來。大都是齊麗莎在講,他靜靜的聽,看著她挺秀的鼻尖下颤動的紅唇,以及燈光下發光的金頭髮,覺得今晚化了輕妝的齊老師,真美。
「你一直看我幹嘛?」
「看著你,讓我想到藍桂花…..她也很美,只是想不通,她怎麼就這麼狠心…..」
「你怎麼敢斷定,一定是她?」
「無頭屍和骨頭屍的DNA鑑定報告都出來了,我還請古嵐妹幫忙,取了她在排練場喝水的紙杯,送去鑒定,在過幾天也要出爐了。」
「可你還沒看到報告呀?」
「當記者的古嵐妹,很機伶也很管用…..知道她遠離皮肉生涯之後,雖然在表演事業上力爭出人頭地,但是性關係還是很複雜,包括兩個男舞者,還有余導和邱教授。」
「那她的殺人動機呢?死者應該是她的母親,或是養母吧?」
「目前還無法斷定,不過一定是跟她親密,知道她底細的人。」
談著談著,戲劇開演的時間差不多了,兩人相偕的下樓梯,走往演藝廳方向。
「隊長,你還沒有說,關於余導演?」
「不必說了,等一下我們看完這齣戲,真相應該就會清楚了。」
演藝廳前亮起燈光,人聲嘈雜,兩排長長排隊的人龍從前廳排到門外。小陳和古嵐妹在入口處喊他,隊長小聲問:「準備得怎麼樣?」
「OK,分局長要刑警隊都出動,有的便衣混入觀眾席。」
於是四人分成兩組,隊長和齊走上二樓右側包廂,挑選兩個舞台前上方的座位,可以看到一樓大部分的觀眾席,也可以接近主舞台。
燈光三明三暗之後,觀眾靜下來屏息以待,「刺桐花開」正式開場了。
第一幕是玉井盆地的大武隴傳統社會,男人蓋茅屋穀倉和獵鹿,女人下田織布喊搗米。第二幕是白浪來了,在他們的粗耕地、獵場開荒墾地。第三幕是漢人羅漢腳調戲姦宿番女,引發漢番紛爭。第四幕是清兵在通事引導下進入番社,欺負番民。每一幕終結都響起一陣掌聲。
下半場一開場舞台布景變了,燈光也轉為陰暗,一大群番民趕著牛豬,攜家帶眷的離開家園。接下來布景換成荖濃溪,他們在那裡狩獵懇田建立新家園,然後漢人和清兵尾隨而到,他們說動南鄒族和當地布農,要對大武隴人採取行動。再下來是巫師和白衣少女,於公廨前牽曲跳戲的祭典,忽然燈光一換銃聲響起,清兵和南鄒、布農殺入番社,藍桂花帶著原來的白衣女全都換紅衫,出場,舞台上紅色波濤洶湧。
齊麗莎小聲跟隊長說,這段歌舞象徵番民鮮血染紅荖濃溪。隊長似乎沒有認真看戲和聽她的說明,兩眼一直盯著那個舞台後方的吊掛的大道具—他看過的那鬼氣陰森的大尖石。
熱鬧又悲慘的歌舞之後,特別客串的邱維良終於出場了,他身披紅色的鄒族長衫,頭上蒙個頭飾,從尖石後方的鋁梯登上去,手足舞蹈的講起大家都聽不懂的台詞……。 「危隩!」
李隊長大叫一聲,他看到暗暗的燈架層上一團黑影,正在拉什麼東西,他起身衝過去,大叫: 危隩呀,讓開! 那座沉重的大道具碰的一聲好響亮,就砸在舞台上,砸得邱教授頭破血流,下半身壓在大石上悽慘的哀號。觀眾席驚尖叫亂成一團,幾個刑警衝上舞台和後台,救人的救人、抓人的抓人。李隊長緩緩的走上舞台,看到蘇三郎和藍桂花已經上了手銬,他叫小陳把三郎帶到小化妝室,做了現場初步的審訊。
二十分鐘後,隊長走出演藝廳,在大門前方大口大口的噴著煙。齊麗莎走過來,看著他一臉疲憊,兩人都沒有說話,相偕並行走向草地那邊。
「三郎說了些什麼?」
「他說,他沒有殺人…..他說,他只是殺了兩個人的記憶。」
「什麼意思?」
「因為那兩個人,一個是把他扶養長大的養父,一個是童少年一起長大的玩伴…..他們都知道他的身份,以及他自己認為是卑下的族群印記。」 隊長噴出最後一口煙,然後無意識,還是有感而發的吹起口哨聲。
好一陣子之後,齊麗莎問他: 「你吹的是什麼曲子?」
「我念警專時喜歡唱的一首歌,讓回憶隨風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