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利

利利對交換的想法一直是這樣子的:侷限於微小的事物。比方說在學校裡交換不同牌子的衛生紙、媽媽買的零食,或者是彩虹接接筆。當天就吃盡、用完,滿足與需求都是彈指一瞬,交換再簡單不過了。但這一次,他們居然要交換房子。交換的質量、感受突然倍幅地提升,利利興奮極了。

「我們居然要交換房子!」利利在心裡大吼。

利利很討厭搬家,她幾次搬家的經驗都很不好受。在那期間,一些東西總是莫名走丟,比方說之前那個端著蛋糕的芭比公主,按下按鈕蛋糕的蠟燭就會發光閃亮。利利可是愛極了那個公主,喜歡在用棉被搭帳篷的時候跟它玩耍,可媽媽總是說是那是搬家工人弄丟了,或者她自己收到不知道哪裡。她私自懷疑是媽媽故意忘在舊家的,或者被丟棄。是因為她總是玩玩具不寫功課的緣故嗎?一個又一個的大箱子,將家裡所有的東西都吃掉,媽媽負責貼標籤表示哪一個吃了甚麼,而爸爸則負責將這些箱子搬去車上。哐啷啷,利利總是坐在車子的最裡面,被這些家具淹沒無數次,還偷偷哼著歌。

但搬家也有好的一面,例如所有東西總安分地抵達它的位置。利利喜歡搬家後一切嶄新的味道,剛刷上的油漆、重新裝潢過的木頭,還有玻璃清潔劑。她沒辦法想像,沒有了這些味道的搬家會是甚麼?

一開始,聽到媽媽說只是要搬去「樓下」,利利實在是怎麼也想不透。怎麼會只是搬去樓下?搬家不就是要搬到很遠的地方去嗎?好一陣子她還不敢跟同學講,她們最近又要搬家,而且只是搬去樓下。利利把這個困惑藏在心裡,直到媽媽有一次跟爸爸聊天,她才聽懂他們到底在說甚麼。

「媽妳那邊講好了嗎?」

「嗯。多的那個房間應該夠大能讓她住,利利還能睡隔壁呢。」

「是啊。」

一直一個人住的阿嬤終於要搬來了,他們要搬到樓下去,要和鄰居交換房子。

於是當他們只是把行李打包、塞進電梯,少了更多玩具走丟的風險的時候,利利於打包之際,實在是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她很高興,這一次,就算有東西消失,也能迅速地跑到樓下去要回來。利利總算能毫無顧慮地把玩具交給媽媽──那些碩大無比、毛茸茸的箱子,也不再顯得可怕。

閃亮重新出現在他們的家具上,好像所有牆壁都退後了些,利利甚至可以從她的房間一路快速跑步到客廳去。奶奶在她身後喊道說,不要跑了啦,但奶奶的緩慢似乎彰顯著她的活力,源源不絕,她喜歡這樣。她把東西搬進房裡的時候,也像是在和其他人比賽一樣,收拾地特別勤。

趙利琪,利利這三個字刻在房間門外,以宣示這地方是她的。她也不管大人說甚麼,在搬進新家的第一天,就在那裡胡亂刻字會遭晦氣。那字在門框的最底下,實在是很難看清楚,摸起來有種樹冷硬粗糙的觸感,利利就放心了。利利頑強的個性,就像是在雨天鬧脾氣時,硬不撐傘一樣。渾身濕透成一團,卻能享受那股寒冷。

而九歲的身高是甚麼也構不到,像是廚房最頂靠近天花板的櫥櫃,利利每每總是要用爬的才能爬上流理台,她喜歡去挖那裡面有甚麼,順便偷藏點東西。櫥櫃的角落真是充滿許多垃圾,或者小零嘴。在那裡或拿或藏過好幾次健達出奇蛋、洋芋片、果凍粉之類的東西,但同時也偶爾會有蟑螂出沒。

這樣東挖西挖,觀察角落的利利,也是最快熟悉家裡的。她知道媽媽藏東西的位置,且熟記於那些複雜的收納及抽屜順序,電池在第一格,而膠帶在第二格……等等。對於新家,她同樣刻不容緩,才第二天就知道這裡擁有哪些缺陷,像是有點關不上的後陽台門,以及被刮花的每扇玻璃窗子。

利利沉浸在這些細節裡,把自己當作成一個舞者,腳尖總點在正確的位置上,也不偏離。當阿嬤問她說「梳子掉在哪裡啦?看到沒有?」,或媽媽一句「利利去把剪刀拿來」她總是能快速且靈活地捉住那些,並自以為擁有魔法。

她是在哪一刻發現這不是她的房間的?

一天下課,如常地轉動門把,走進一樣的房間裡,放下書包後,她突然意識到這裡不是她的房間。

菸灰缸、茶壺、疊得滿滿的書,這裡完全地沒有她的氣息。她跑去門框底下摸摸那名字,自己已經不在了。  一切熟記的位置都錯了亂。她愣了許久,回頭一看,顏色像麥芽糖一樣的水晶吊燈佔據了她的視野,一度感到暈眩。是甚麼時候有了這東西的呢?視線繼續落在其他陌生的物件上:藤編椅、帶有香氣的木櫥櫃、全新的省電冰箱,還有黑皮沙發。這裡沒有一樣東西是他們家的,但氣息又是如此熟悉。利利覺得她可以躺下來,睡上一下午。  這裡是她的舊家。利利猛然回過神,看著自己手上的鑰匙,色澤閃亮、扭曲,這不是任何一把她曾熟悉的鑰匙。她回想了下她走進來前發生的事。一如往常,不習慣帶鑰匙的她,把手伸進玄關的鞋盒,鑰匙就在那裡,一扭就開。她想起了這個習慣,在新家後本該消失,因為鞋架全被收了進去。但今天不然。這把鑰匙是樓下鄰居們新打的一把鑰匙。

利利耿耿於懷的握著這把鑰匙,原本想走,卻又被這異質的空間感給吸引住。她的腳尖像水蛭一樣黏著地板,彷彿在吸取這個家的甚麼。她想留下來。

她再度放下書包,把手臂張得好開,用力撫摸著這些神秘的家具們。它們看起來

像是剛從家具行裡搬出來,又或者是某個飯店大廳的擺飾,既不緊張,又毫無溫度。

屋子沒有一點聲音。她轉開水龍頭、開瓦斯的火、打開衣櫃,把角落的東西翻出來又放回去。她吃桌上的餅乾,又把垃圾壓在最底下。利利在這個家四處遊晃,似乎沒有甚麼警戒,像隻貓東蹭西蹭地,但也機靈地不留痕跡。

利利對這裡充滿了無限的好奇心。她想,這家人究竟是怎麼生活,放置東西的呢?她把一個又一個的抽屜拉開,無限地可能在她眼前一一排列出來:像是豬尾巴的小小金戒子、一些破爛信函(早在她出生以前)、幾張露點的女人照片、卡帶,還有藏得非常裡面的,一本非常小的一本記事本……上面只寫幾個像是日期的數字。然而,這些沒有一個能引起她的興致,她勉強看上了一個有鏡子、銅製的小圓盒,利利把它塞進了口袋,便把中午別人交換給她的零食放在櫥櫃底,當作是某種儀式性的交換,走出門。

既不期待炫耀,也不害怕被問起話。她用右手搓揉著口袋裡的銅盒子,邊上粗而不齊,就像搓揉著那門框底下的字,利利相信這從來就屬於她。銅盒子在生鏽後,呈現出了一種薄薄的、雅致的紋路,有些地方甚至冒出了綠色。它們完好無缺地搭在一起,她知道銅原本的顏色應該和內裡一樣,鋪滿著飽和的金褐色。但利利覺得那一點都不好看。她和這東西一樣,她想。一點點的善惡不羈,不會造成甚麼缺損,她是那塊隱隱而生的綠色,在鏽蝕地表面變得更加好看。  「今天又去哪裡啦?」媽媽的手細細短短,指甲尖紅如帶血,她討厭媽媽這樣。

「去同學家。」利利撒謊成性,有時她會懷疑自己的惡根子,她知道她從來不是個乖孩子,但她又認為自己不是純徹的壞人。她只是享受那種秘密、惡作劇,一些微小之罪總能讓她感覺更暢快,更完滿。

從那天起後,她漸漸地大膽了,只要看見鄰居夫婦的外出鞋不在,按一兩次電鈴沒人應,她就進去。除了銅盒子,她還拿過一張百視達會員卡、兩張紅鈔、一捲好像用過的底片,和一罐過期的香水。

這是利利的寶物搜刮場,她頭一次感受到搬家後,除了玻璃清潔劑等味道以外的愉悅,每每癮頭來襲就走下樓,用她忘記被收走的鑰匙,旋轉開門。她放棄那些放學後與朋友遊玩的機會。她自認為與這些新家具們處得很好,甚至比自己家裡新買的那些還要好。

她猜測鄰居是對夫婦,臥房僅有一間,而妻子睡左邊,丈夫睡右邊。利利是從兩邊床頭櫃上的東西來判斷的。左邊有些看起來高級的瓶瓶罐罐,而右邊抽屜裡塞滿了領帶,還有文件夾。推測之間還假想自己是偵探一般。利利小心地拿出被撕開的帳單,看這對夫婦買了甚麼、這個月又積欠多少錢。但不用看也知道,這是一對富足且莊重的男女。

 

一次,當利利正在偷吃餐桌上的水果,門被轉開了。那聲音立刻地嚇到她。利利連忙把身邊的書包一把抓起,躲到後陽台去。那洗衣機後面有些空間,是利利能躲進去的。以前利利和媽媽玩躲貓貓的時候,她就會躲在這裡,還好現在洗衣機沒有變大,反而縮小,空間又更加餘裕。

身體黏滿了灰塵,利利忍住了好幾次想打噴嚏的衝動,在那狹小地空間裡冷汗直流。她期望不會被發現。但自顧自地想著的同時,她發現有個透明的東西,在洗衣機和櫥櫃之間,也就幾乎是利利的正對面。

天啊這東西是在看著她嗎?

「沒關係的,他們只是忘了帶錢包,很快就會出去。」一對渾圓發亮的眼睛,卻又不像眼睛,聲音也不是從嘴巴發出來。

「誰?」她的聲音虛弱得像是要消滅掉的火苗,她像是快窒息,聲音中透露出了恐懼。

「我爸媽啊。」那東西說。

「他們有小孩?」她從來不知道。

它聳聳肩。利利不敢相信,這團圓圓的、透明的東西會說話。那東西輕輕揉了眼睛,利利不確定眼前的那東西是不是在哭,但這動作讓她多少放鬆了些,至少她確定了那東西是善感而非銳利的。

「你還好嗎?」利利小心的問,同時將那東西看得更清楚,她覺得那東西和她年紀差不多大,但無法確定性別。

「嗯。」那東西說。

隨即便有了開門聲,夫婦走了,她瞬間打定主意要一起出去。  「下次聊。」利利捉緊了自己的東西,便隨後長揚而去。她是在哪裡看到這句台詞?臨陣脫逃之際,她在電視上看見過有個男子也是這樣,捉了自己的包包就隨即掩門逃走,只落下一句「下次聊」。利利雖然覺得自己那樣很可笑,也非常不符合場景,但又無可奈何,她實在不想多待在那裡一秒鐘。許多混亂的想法紛紛一擁而上。

首先,她必須弄清楚那是甚麼。她想,那是鬼吧?現在溽暑將至,但鬼門還沒開啊?鬼在鬼門開之前就會出現嗎?她聽同學說過一些關於鬼的故事,但那些既聳動又不真實,不是斷頭就是死人,發生點必在半夜。利利感覺自己遇見的,是更接近自己,更接近自己死亡的模樣。那令她緊張。但同時,她又好奇,她懂那東西多少?它多大了、充滿憎惡嗎?如果不是鬼,是精靈嗎?可是哪有這樣出現在後陽台的精靈?但是轉念一想,又哪有出現在後陽台的鬼?

幾天過後,她下了一個決定。

 

她小心轉開門把,又推開後陽台,幾乎不敢發聲。在下樓前,她把一整盒的巧克力球狼吞虎嚥地吃掉,就怕自己太緊張。手裡還拿著自己最寶貴的彈珠,當作某種護身符。現在,她從後陽台門口瞇起眼睛,像貓一樣地盯著洗衣機的後面,想察覺任何一絲動靜。甚麼都沒有。她拍手、揮動掌心,像是在呼喚寵物,然而只有沒曬乾的衣服在她頭頂上擰成一團。就當她要放棄,那對眼睛又突然出現。

「嗨──」利利試著說,並嚥了嚥口口水,「我想要養你。」她吸了好大一口氣然後終於說出口。她想用幽靈這個稱呼喊它,利利在國文課本上看見誰的詩來著,已經不記得,但其中他的介紹處,在位於作品集的地方寫著:「在植物與幽靈之間」。那是一本書的名字,但一開始利利還搞不懂甚麼是幽靈,他舉手問國文老師,老師說,那是優雅的一種鬼的講法。

此時幽靈眨了眨眼睛,用上一次沒注意過的金色指節指著她的喉嚨,她感覺它幾乎在說,走開,不然我就把你掐死。但利利退了一步後,才發現它指的是身後的一只襪子,掛在和她喉嚨等高的櫥櫃上。她把襪子撿起來,交給它。幽靈不疑有他的就把襪子給吃掉。

「好。」它說,「你可以養我。但你要知道我是吃甚麼,你才能帶來給我。」幽靈舔了舔那像嘴巴的東西。「我喜歡吃被人用過的東西。」

「像是穿過的襪子?」    「嗯,但也可以是用過的衛生紙、吃剩下來的水果之類的。不需要太多──還有,妳是利利,對吧?」利利一時驚訝,耳根子都熱了起來,它接著說「我有看到妳在門外面刻的字。」彷彿那是理所當然,穿牆而過、能碰觸到實際的東西,是理所當然。

它是鬼,或者幽靈,這個念頭也在利利腦袋裡逐漸定型下來。她真的要養一隻鬼嗎?

對。她再也想不到有比這個更酷的事情了。

 

「欸我說,為什麼是沒有草字頭的利,不是有草字頭的呢?」

「媽媽說不希望我太女孩子氣。」幽靈某次進食的時候這樣問她。她們之間的往來漸漸地自如了,似乎能開始聊些甚麼。

的確,利利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中性氣息,一種介於陽剛與陰柔之間的氛圍。雖然看起來還是個可愛的女孩子,但眼神有種俐落,說話或動作起來,好像一隻敏捷的兔子。若把利利一個人丟到叢林裡,大概仍能僥倖地存活好幾天吧。

「我雖然喜歡沒有名字,但我也很羨慕妳。」它一邊作勢舔舔自己的指尖一般,在洗衣機的後面,無聊且悠哉地回答著。利利覺得若那東西有性別的話,她應該是個男孩子,也許比她大一兩歲。烏黑的頭髮會在太陽底下膨脹發燙,像任何一個在她們學校操場跑步、打躲避球的男生。只是那東西的頭頂,還是透明的。仔細一看,它根本沒有一點顏色。與其說形狀,更像是某種不穩定的、一團擾動的空氣。

「好吃嗎?」利利問。

「就也那樣吧。」幽靈回答。

養了那東西之後,利利暫且就不再偷東西。也許是自己不再被這個家除了幽靈以外的地方吸引,也許也是因為利利把它當守護神來看,不再敢偷東西。她還沒釐清自己傾向於哪一種,但利利覺得它自己也知道,知道自己有偷過東西。每每利利下樓,從口袋裡伸手,掏出東西給它的時候,利利總不免顯露出一點緊張。這份緊張感,一直要到幾個禮拜後才逐漸散去。

她第一次開口要求它的時候。

 

那東西不是第一次踏出公寓,但倒是第一次跟著一個活人一起,一個可能看見它、對它好的人。他們穿過公園,筆直地往馬路前行,不久就來到了利利的學校。  「那是我的教室。」利利指著二樓的一個方向說。

他們上樓,來到後排,一個靠窗的位置,那是導師桌。長長的桌面簡雅方正,桌墊底下有著幾張學生的祝福卡片。「她害我。」利利說,無須更多言語,她伸出手,指節骨瘀滿了紫色的血塊,看起來像幾個水窪,有小青魚游來游去。

「你恨嗎?」幽靈指著傷口。

「嗯。」

「那我幫你。」

它沉默一陣,用利利幾乎看不見的雙手緊握住她的,利利感覺得到有甚麼東西在變化,像是骨隨被抽出來的感覺嗎?她在電影裡看過這段,她從沒有那種甚麼骨隨被抽出來的經驗,但此刻,她卻覺得用這個方式來比喻,很徹底。

「可以了。」幽靈收起它的手。「我一次不能幫太多忙知道嗎?很累的。」它的閃動減弱,像要熄的火。利利從書包裡拿出一顆中午吃剩的柳丁,好像她早已料到似地說,「那你先吃這個。」視如己出,在利利把像是受傷的幽靈帶回家的隔天,超乎她預期的發展,讓她在真正見證時不禁嘴角上揚。

女教師的指節骨同樣地也充滿瘀傷,更正確地說,是她原本的傷痕都轉嫁給她了。雖然女教師小心地用手套把它遮住,利利仍在她要洗碗時,不得不脫手套的一霎那看見了那雙紫色的手。

利利在水槽間湊出頭,輕輕地笑了下,好像在說,你怎麼也這麼不小心?,女教師的視線像是被甚麼東西捲住了,久久不能從利利身上離開。她的手不自覺地發抖,有藍色花紋的磁碗也差點摔破。利利感覺完滿,好像有甚麼被成功還原的一種喜悅。

利利在有求於它之前,還很擔心它是否會答應,也在鏡子前面多次揣摩會發生的應答。但幽靈聽到的當下只是說,喔,好啊,沒問題,只是這種事我不能做太多次。利利把它當做願望來許,又當作寵物一樣地溜出去。儘管表面上看起來平起平坐,利利有種不自覺地心態是,它是我養的,利利捨棄她的零食或者冒險來陪這隻鬼。她的鬼。她有責任照顧它,當然也有理由要求它。

她在開口的時候變得理直氣壯。

「妳又要去朋友家啦?」媽媽問。

「沒啦,這次是去公園喔。」便匆忙關起門衝到樓下去。利利也換過許多不一樣的名字,益興、芷琪、明臻,這些都是她口中的朋友,然而事實上一個也沒說過話,都是同學的名字罷了。她希望媽媽不致擔心,利利孤僻的個性,或者大人口中說的獨立,不會讓媽媽覺得這小孩子其實是被人排擠、不受歡迎,實際上如何她也不想得知。利利對於社交的笨拙,讓她覺得,她只是很需要一個人罷了。

而舊家滿足了這個需求,她探索,熟悉又陌生的空間喚起了她的好奇心。直到那東西的出現,她才發現她並不討厭這種感覺,類似夥伴、朋友,甚至寵物,無論怎麼稱呼都好的這段關係。何況那東西哪都不去。不和她吵架,不會不理解她。幽靈獨一且忠誠的,向利利伸手,和她索取她的靈魂。

「你一直都可以這樣嗎?我是說……傳遞能量甚麼的……」邊走利利問它。

「你餵了好吃的東西才可以囉。」

「嗯……那你還會甚麼?」

「很多啊。」

利利盤算著一些事情,利用、或者如何與靈界互動,這對她而言越發有趣,每天,某種誰也想不到、世界上獨一無二的領域,都一點一滴的滲透到道利利自己的知識裡。利利想,她很快就要變成天才了。同學都要對她刮目相看。她是著想像自己變成最厲害的某種通靈師、算命者,如果她能算自己的名字,她還會叫自己利利嗎?  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她想著一件事很久、很久了,只是一直沒勇氣問它。幽靈會不會潑她一桶冷水?在女教師之後,利利還試圖要求幽靈做出一些事情,像是,讓一位同學的桌椅上貼滿符咒,還在放學的時候浮起來。或者,讓某個女生的裙子突然消失不見、讓別人正在喝的一盒牛奶餿掉,甚至是給一個男生的頭上爬滿頭蝨。

有時隨興,有時是報復,頻率越漸越高的惡作劇,使這間學校好像充斥著鬼魂似。校長不得不宣布取消了暑輔(也許還因為了某種力量的加持),但一直到開學,都不見其情況好轉。不過也沒有人想介入這件事。每個被鬼纏繞的,都拚了命地想假裝,那只是自己生命中的某段缺損,就像壞掉的卡帶。他們總不想介入太深。與其介入為什麼挨揍,不如著重於治療,讓傷口趕快過去。

「你知道嗎?我阿公是自殺的。」某次利利把幽靈帶出去,在餵了一隻她親手殺死的鴿子後,在天橋底下這麼說。

鴿子的死因是,利利以為鳥都會游泳,便一手把還沒睡醒、一隻小小的、又笨又暈沉沉的鴿子捉起,浸到了一旁的湖裡。可想而知,鴿子掙扎著,利利以為它反抗是因為不想游泳,但她又想看鳥類怎麼游泳,怎麼在水底下呼吸,誰知道鴿子就這樣死了。脖子上一圈黃綠色的羽毛,在斜陽的照耀下,牠看起來更像燒死的。

「我想知道我阿公為什麼自殺。」她歉疚地用樹枝撥弄著鴿子的殘骨,突然想起,在半個小時之前曾發誓要埋好牠。「我想問問他,為什麼要自殺,為什麼不要我們。之類的。」她說話很慢,久到令人以為她是不是想到甚麼又開始自責起來。

「出去玩要小心喔。」

不管是誰,和利利笑著說話,會帶她去大賣場買壽司的那個阿公已經不在了。下個月阿公的忌日就要滿一年。利利到現在仍記得阿公的臉,記得他開過得那輛破車,怎麼穿過每個路口,在停車時拿出銀亮亮的遮陽板,蓋在擋風玻璃上的樣子。每個皺褶都充滿著笑。記憶中,利利覺得她阿公好溫柔,不像她阿嬤,每每出口就是惡言以對,或者叨叨絮絮地唸著自己該如何離理想,她的理想,更近一點。但利利也沒想過,那搞不好是阿嬤某種自保的、自戀式的求生模式。她甚麼都沒想過。利利的腦中,阿公的影子變得又細又長,就像他在房間裡不小心吐出的舌頭一樣。口水流下來,浸濕整片榻榻米。那塊榻榻米是阿公堅持要買的,儘管家裡根本不適合放榻榻米。購物頻道裡展現出的那種,日本式的舒適,誰不想要?誰曉得阿公卻也在那樣的舒適中自取滅亡。

是這樣嗎?

她有點忘記幽靈怎回答了。她和幽靈約好在一個月後的午後,在這期間她必須斷絕奶類,與肉品,還要持續餵它自己的血,一個禮拜一次。

簡直就像是在開處方。利利差點沒問說副作用是甚麼,但那一整個月,利利的確特別想睡。上課時簡直像是被夢神召喚了似的想睡,眼皮又癢又腫,同學們早在察覺到不對勁之前遠離了她。利利一個人在學校的化妝間,默默觀察著自己的這些變化。

阿公會不會覺得我也是鬼?但幽靈說這是重點的一部份。我可以問阿公多久?它緊閉雙唇似的,輕輕地說不一定。他們在後陽台的洗衣室裡討論這個問題,空氣裡到處是洗衣粉、柔軟精、曬乾衣服的複雜味道,利利看著其中一件寬大的短袖在風中晃來晃去,就像幽靈的爸爸。它會這樣想嗎?那是個晃動是他的爸爸?

離訪問還有幾天,她跑回去翻她阿嬤房間裡的所有抽屜,包括一些雜物堆、一堆過期的五香包之類。利利在一本活頁夾裡找到了阿公的一張黑白相片,還有他年輕時戴的眼鏡。阿嬤總是拿著說阿公年輕時戴著這副眼鏡有多帥。利利想,也許把眼鏡給幽靈吃掉,幽靈會更能理解她阿公吧。她能更仔細地看見她阿公嗎?她可不想看見她阿公跟幽靈一樣模模糊糊,這樣她哪裡會知道幽靈是不是在騙她?她想問他好多事情,但最關鍵的,卻遲遲揣摩不出如何開口。

利利依著指示把陽台的窗戶關起來,拿出那副眼鏡,還有問題清單,這才注意到幽靈的色澤變得完全不一樣了。那天天空昏暗,沒有甚麼光的情況下,它看起來簡直像是一片金色草原,又或者,是全部的星星降落在它上面。利利的眼睛沒有辦法不盯著幽靈看,但幽靈又叫她閉上眼睛,不然甚麼都無法成形,就來不及開始。在利利的眼中,此刻的它是一團宇宙,是一顆自行運轉,但感覺隨時會失控的星球。她好幾次想伸出手──

「開始吧。」

「我需要做甚麼嗎?」

「把手給我。」

利利把手交給幽靈的時候,它便唸起了咒語,聲音好像一鍋慢慢滾沸的水,一堆不解的泡泡冒出來,她的骨肉隨之起伏,感覺都要融化。  她好久沒有期待過。利利期待有甚麼空間被打開,阿公的靈魂突然出現,但越等越是甚麼都沒有。利利覺得她的期望在五歲那年已經死了,第一次寫卡片給媽媽的時候,不到隔天下午,當天傍晚就在垃圾桶裡被利利發現。利利問媽媽說,為什麼要把卡片丟掉呢?雖然說那是在幼稚園和大家一起做的卡片,但心意不減啊,利利想。但媽媽卻一副理所當然地回答:「那麼醜的東西一定是垃圾。」她是不是做錯了甚麼?

利利聽見幽靈緩慢吸氣與吐氣的聲音,好像它也在集中全身的力量來幫助她。她幾乎想在這神聖的一刻開口就問,她自顧自地封閉、死去的阿公、被丟掉的卡片……這些究竟有無關聯?但幽靈見利利要開口,連忙作勢打斷她。噓──它比了個手勢。突然,利利的周遭充斥著許多光體,咻─咻─地穿過利利的背脊,涼颼颼的,差點叫出聲。

「Winsdaoghvicahdja,Qznsqeoihvicahjojm……」最後幽靈把手升高,往她的頭上重重敲了一下,她的身體變得透明了,心臟、胃、血肉甚麼的都看得一清二楚。它伸手,要把利利的心臟拿走。

「等一下──」但利利動彈不得,空氣裡沒發出一點聲音。幽靈一一地把器官、骨頭等等,所有的臟器都裝到自己身上。利利眼睜睜地這樣看著,自己的血還被它慢慢喝光。她是不是做錯了甚麼?

很難受。她感覺自己的胃絞在一起,實際上卻感受不到任何東西了。利利覺得她要在這一刻死去,她試圖回想著這幾個以來所發生的,還有更久遠以前的事情,但記憶也好像一同被抽乾的似,腦子裡糊成一團,像過曝的照片一樣慘白。只有眼前那堵牆,讓她微微地想起自己曾經在這裡躲貓貓的事。那時候她怎麼一點都不知道要害怕?她天真地還想當靈媒,但她真的知道那是甚麼意思嗎?  「你現在可以去找你阿公了。」幽靈用著利利的身體說,它的聲音、氣息,從頭到腳無一絲不像她的。利利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被偷走。她想抗議,用力抓住她的頭髮,告訴她妳死定了,就像幾年前,在操場看到一個小孩被另一個大人扭住一樣。這個時候,她渴望擁有那樣的暴力。

「怎麼?不想去找你阿公了嗎?」幽靈新奇地看著它的指尖、它的頭髮。它越是撫摸,利利越感覺噁心,很想叫它不要再摸了,住手,那身體是我的。「還──給我──」她勉強擠出了一個嘴型,但那鬼假裝沒看見。它輕輕地拉住自己的裙擺,給她深深地鞠了一個躬。「謝謝。」它說。接下來,簡直像是加快五倍速度似的,利利在幽靈關上門的那一刻,頓時陷入了失速、冗長的黑暗裡。  利利不會知道,在她長大的二十歲,那鬼第一件事做的,就是把她的名字改成莉莉。趙莉琪,那時她已經學會寫了一手方正、整齊的字。戶政事務所的人員笑著問,「不會太晚嗎?」但莉莉回答說,「不會,永遠不會。」並意味深長地吐了一口氣,「我喜歡當個完全的女孩子。」

「希望我會喜歡你的家人。」那鬼在臨走之前,從陽台外的一片玻璃上擠出了笑臉。像是在嘲笑、惡意、諷刺著。利利想,她的臉能擺出那種表情嗎?我擺過那種表情嗎?她是不是一直以來都錯了?邪惡根本就藏在她的身體裡?

利利失去了雙腳,莉莉擁有了雙腿。她聽著她,頭上長出了金色草原的她,啪啦啪啦,一步步地走出去。她甚至沒有關門,就像是在對她挑釁。她已經死了,誰都看不到也不在意的那種死。利利知道她會有好多明天,數不盡的明天。她不用再擔心是否會長大,不用再擔心世界是否安好,反正大家都一樣爛。這時候,她好像突然理解了一點點,為什麼她阿公要去死。(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