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文學縱橫談 | 黃克全X陳慶瀚

「中華金門筆會」會長黃克全與金門籍的中央大學資工系教授、第十五屆浯島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得主陳慶瀚,就金門文學前途進行對談,對於金門重史不重文深感憂慮……

■重史輕文 不免尷尬

●黃克全:

慶瀚,先恭喜你不久前以〈四月麥田〉一文獲得浯島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你任教中央大學、具理工科學學者和作家雙重身分,而我是個對哲學--包括科學哲學--感興趣的作家。我們兩人的學知背景,加上同來自那一座充滿歷史爭議的島嶼,何妨來談談景境令我們不免感到尷尬的金門文學?
目前的金門文學景境是,主政當局及一般社會風氣,仍然較重視史學而輕忽文學。譬如歷年文化局多次委外主辦「金門學國際學術研討會」和「金門閩南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而從來沒有辦理過一次「金門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就是例證之一。而之前委由金門本土作家書寫、稻田出版社出版的三套共三十冊「金門學叢刊」裡,研究文學的書冊居然連一本也沒有,全部是史學研究方面的。可見,文與史二者的比例,在金門文化施政藍圖裡是失去某種平衡了,所以我想導正這種缺失,成立筆會、編書、對金門文學及作家作論述,把金門文學從金門史學領域區隔而標舉出來。
我曾經喊出「金門文學復興運動」這議題。嚴格說來,金門歷代是少純文學的,古代的純文學一般指民間俗文學,文人的言志抒情及相互唱和,其實泰半是功名、社會性的酬答。但我們或許可作較寬鬆的看待,也就是把這總體的詩文表現當作是文學的。而自古金門科舉文風鼎盛,文學表現自也不凡,而且,蔡復一被劃歸竟陵派,入了明史--儘管嚴格地說,他被歸列竟陵派或並不是純粹以其文學論文學。此外,盧若騰不也在葉石濤的《臺灣文學史綱》書中,和沈光文並列為早期臺灣文學的先驅者之一?這可都是我們金門籍有頭有臉的進士、文學人。我提出文學復興運動主要用意是想策勵我們金門作家,也提醒金門文化主政者更重視文學這一區塊。這是金門文學的社會性議題。
期待更多人投入相關的文學論述,直到今天,我們都沒有一部地域文學史,可見金門文學的疏漏和匱乏。前幾年我在前縣長主持的縣政顧問會議上,提出金門現代文學外譯計畫,至今仍未見文化當局有所正面回應。

●陳慶瀚:

克全兄,對了,我突然想到一件有趣的事,先提一下,這次對談對我們還有另一層意義。你的先祖黃偉和我的先祖陳禎,兩人曾是世交、兒女親家。我希望藉由這次文學對話,讓兩位先人再次跟我們攜手同歡。
四年前,你編撰的《金門現代文學作家選》是一部迄今最系統化的金門現代文學論述,這部作品並非讀者一般熟悉的、面面俱到的回顧式的作家與作品的評論,而是有著強烈文學核心理念的評論。與其說它是金門現代文學導覽地圖,毋寧更像一部以金門作家文本為素材的再創作。這樣的創作必然是基於強烈的使命感,也就是重新找尋金門文學在台灣文學甚至在中國文學系譜中的定位。
文學是一個動態系統,它必須藉由自身或外在的持續變遷來維繫它的生命力,否則它就會死亡。對一個作家的蓋括性的論述,因此總是侷限於特定時空或觀察角度的剖面,難以涵蓋整體性,特別是作為整體性重要特徵的動力學。我完全同意之前你提過的二元論的動力學,二元論不是靜態結構,它是動力學(dynamics),文學的創作總是不斷發生在從一個端點變遷到另一個端點的過程。
而你提到的金門文化當局的重史輕文問題,我也想到一個例證,在文化局為申遺預備而出版的《金門戰地紅磚文化系列遺產/申請世界文化遺產》(2014年12月版)這本書中,圖書類這項目下共列出105筆,其中文學類居然只有4筆,其他101筆是史學類。所以你說我們金重史輕文,倒是不假。話說回來,假如從民國初年的白話文運動算起,金門現代文學也不過百年歷史,官方和民間,我們都還在摸索中……。

■文風鼎盛 文學振興

●黃克全:

百年歷史不算短了,台灣文學已是繁花盛景,對比下寧不令人羞慚?我對金門文學悲觀,但悲觀中當然仍存有一絲指望,否則也就閉嘴不提了。假如有一天心死了,我也許就不再推動「金門文學復興」,轉而要推動我自己個人的文學創作復興了。這也許才是更聰明的迂迴作戰的戰術。馬華文學作家群各自專心創作,洛夫老師早期也搞文學運動、打筆戰、編刊物等等,但中晚年不也回頭專注自己的創作嗎?也許我們都要跟他們學習?
幾年前我提出「金門文學復興運動」課題,或許也可以改題為「金門文學振興運動」,不管是哪一種課題,無非都是期許金門文學在我們這一代達到某一種階段性的高峰。我們或許已來到一個歷史轉折點,千載難逢的機會來了?

●陳慶瀚:

說金門文學來到一個歷史轉折點,是毫無疑義的,只是轉折點之後是直墬而下?還是迎向高峰?就取決於我們的眼光及努力了。
金門文學有一個極佳的條件背景,那就是金門有豐富的歷史風土資源,鼎盛的文風流傳,數不清的時代社會傳奇故事,這是一個非常適合書寫、創作的環境,如果有適合的文學種子,它就會萌芽、生長。但是這些種子還需要灌溉、扶植,才能茁壯,這就需要外部的助力了。首先我們需要更多的文學閱讀人口和風氣,來支持文學創作。要把文學閱讀當作基礎建設,讓小孩、老人、各行各業的職業工作者主動的閱讀文學,培養文學素養。把閱讀作為門文學復興的第一步 ─即使是想像的文學復興,它都可能帶來真正的文學復興。金門文學復興將是一系列連鎖反應的觸發機制:文學復興帶動文化復興,文化復興則聯繫著文明的提升,最後成就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的整體融合。

●黃克全:

你之前曾經思考數位科學會對文學及作家帶來革命性的衝擊,但這基本上還是屬於文學外部因素吧……?超出我的思考能力了。

●陳慶瀚:

那我問你一個屬於文學內部的問題吧!你認為一個文學創作者最重要的依據或者說仰賴是什麼?

■心懷感恩 保持尊嚴

●黃克全:

這種所謂的「依據或仰賴」最終是很神祕的,我只能講講較膚淺的那一些,譬如陳映真說過作家必須要有哲學這一類的話,可是,我們也要明白,某些作家較需要哲學,某些作家較不需要,不過是比例的問題,到了某一相當比例,你便可以說他不需要哲學。我倒要強調一個乍看起來很無稽,或是說很冬烘的看法,我認為一個作家的根本還是在作人的品性,就是所謂的風格即人格,法國思想家浦豐提出的看法。後來有的學者如珍妮佛‧羅賓森(Jenefer M. Robinson),布斯(Wayne C. Booth)等人陸續提出對「風格即人格」一說的質疑和修正,認為這「人格」不僅止於現實界的作者,還可能是作者故意隱含起來的作者。但依我看來,「風格即人格」根本上是無法憾動的,不管隱含人格還是真實人格,隱含作者還是真實作者隱晦的那方面。我為什麼有這種領悟呢?那是親身的體驗與觀察,我看到某些文友,早期文風清麗,晚期文風越來越混亂而渾濁,不由感慨萬千。人格或沁潤或腐蝕,是騙不了人的。我們不從人格自我培養、薰陶,文章終竟是沒有指望的。
其次,我認為一個作家,一個文學創作者還有一個最重要的特質,那就是要對文學懷著感恩的心,感恩文學足以全然震動你的生命氣息,宗教、哲學、科學等等都只能震動你一部分生命,可是文學卻震動了你的全部的生命氣息。這大概就是英國作家勞倫斯(D. H. Lawrence,1885年~1930年)說的那樣,不過勞倫斯是把文學代替以「小說」一詞,他說:「讓我們向小說學習吧,在小說中,人物只能是活生生的。」
不管是金門文學這區域,或文學本身,我們終究還是要樂觀敬謹地吧?最近我又看了一部奧斯卡金像獎名片,以五、六零年代,美國,尤其是美國南方還對黑人留存著種族歧視為背景的故事:《幸福綠皮書》。片中先後有兩句話深深給了我啟示及激勵,我願提出供大家分享。主角黑人音樂家唐‧薛利博士對他的白人司機東尼說:「訴諸暴力絕對贏不了,唯有保持尊嚴,尊嚴才能戰勝一切。」還有,唐‧薛利博士的三重奏成員之一的低音提琴手轉述唐‧薛利博士 為什麼選擇到歧視黑人的美國南方巡迴演奏?他說:「因為光有才能還不行,還要有勇氣,勇氣才能改變人心。」不錯,且讓我們彼此砥礪,要永遠保持我們的尊嚴和勇氣,而文學(有實力的文學)就是我們的尊嚴和勇氣。某些表面歌頌、推崇文學,骨子裡其實輕蔑文學,如近代法國文學家和政治思想家、自由主義奠基者之一的邦杰明‧康斯當(Benjamin Constant,1767年~1830年)所說的「體制和統治思想一致」所產生的所謂穩定政治(其實是死滯)的掌權者、主政者,將遭歷史見棄,趨炎附勢者也會一陣風般消失,唯保有尊嚴和勇氣的文學創作者,得到最後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