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異域憶柏楊

曾經擔任多次時報文學獎評審的柏楊先生,今年逝世十周年,他曾以鄧克保之名出版《異域》,暢銷數百萬冊,本文作者汪詠黛銜柏楊之命《重返異域》……

@汪詠黛

 

 

收到朋友傳來照片,一群皮膚黝黑的小學生,在黃土操場上搖著小旗杆,歡迎來自台灣的貴賓。好久不見的青天白日滿地紅旗海,飄舞在重巒疊翠的泰北山區,朋友喟嘆:「如果柏老天上有知,他應該會欣慰孤軍後裔沒有被『遺忘』吧?」

「一群被遺忘的人,他們戰死,便與草木同朽;他們戰勝,仍是天地不容!」這是柏楊為泰北孤軍下的註解。一九六一年,柏楊以鄧克保之名出版《異域》,描寫一支從大陸撤退到泰緬寮邊區的孤軍悲慘故事,版本眾多,據聞那些年總銷售量超過百萬冊,還曾是大專聯考作文命題「一本書的啟示」最高票書籍。

《異域》出版二十年後的一九八二年,柏楊應中國時報之邀,偕夫人張香華親赴泰北採訪,出版《金三角 邊區 荒城》。

當時,泰緬邊區金三角是國際知名的毒窟,局面混亂,殺人越貨交織著暴戾愛慾的神祕傳說,讓一般人畏於踏入。柏楊深入金三角,在中時人間副刊發表第一手報導,他是這樣描述當時難民村最「富庶」的美斯樂:

「整個美斯樂建立在一個山坡上,那條最熱鬧的大街像兒童娛樂園的一條滑梯,三十度左右的陡峭斜坡,街──假定可稱之為街的話,街上滿布流溝,和隨時都能把人馬絆倒在地的大小石頭;兩旁是用竹子、泥漿做牆,鐵皮做瓦的房舍。

大街的『騾馬市』,就是市場,上午十時左右有一陣熱鬧,各少數民族的騾馬,駝著他們僅有的一些產品,前來趕市。一些赤貧的孤軍苗裔,這時也把上山砍下的材,背來兜售。日中之後,美斯樂就靜下來了,包括最繁華的那條大街在內,幾乎杳無人煙,成為一座典型的邊區荒城。」

文人一枝筆,勝過千軍萬馬,經由柏楊報導,孤軍歷經的戰爭、死傷、流亡,被遺棄的悲憤、貧病、飢寒,亮晃晃攤在陽光下。他們協助泰國六次剿共,用血汗換取棲身於泰北荒山的生存權;解甲歸田「圈」居在土壤貧瘠、水源缺乏、交通閉塞的特定區域自建難民村,不得任意遷徙,必須與山林毒蛇猛獸纏鬥,赤手空拳伐林墾地、破竹建屋,靠著刀耕、火種的原始方式栽種玉米、稻穀維生。

透過柏楊的文字,台港地區掀起「送炭到泰北」熱潮;救總於該年派出工作團進駐美斯樂,結合政府與民間資源,協助難民村從一磚一瓦、一株茶樹一本書開始,慢慢改變命運。

這群人的生命樂章,被扭曲為哀嚎的悲歌,經過五十年歲月的努力,命運會改變嗎?他們在接受關懷、援助後,能順利走過傷殘、破碎,邁向新境界嗎?

年少時讀過《異域》,內心受到極大衝擊;柏楊在人間副刊連載《金三角 邊區 荒城》時,我已進入時報編輯部工作,當然更仔細閱讀他的金三角報導;但從來沒想到2006年柏楊宣布封筆前,出面策畫最後一本書《重返異域》,是交由我這個因為採訪而成為忘年交的晚輩,以報導文學的方式呈現,幫他完成人道關懷心願。

這個因緣起於2006年,企業家高南華、陳春沂夫婦到金三角自助旅行,想了解他們以前讀過《異域》書中描述的血淚斑斑之地。夫妻倆到了美斯樂,但見眼前一片蓬勃生機,這裡已經不是一個淌血的傷口,也不是毒梟老巢;進入「泰北義民文史館」參觀,春沂蹲在柏楊題字:「一群被遺忘的人,他們戰死,便與草木同朽;他們戰勝,仍是天地不容!」的碑前留影,高先生深受感動,決定為這塊土地上的人貢獻心力,回台後即請柏楊策畫一本重新回看「異域」的作品。

這一年,柏老宣布封筆,健康狀況不佳;當我往返泰北山區採訪,開始撰寫《重返異域》,柏老幾度進出醫院。我夜以繼日加速寫稿,每寫好一部分,就帶去醫院或花園新城柏老寓所,唸給他聽,一方面是報告進度,一方面「威脅」他快快好起來:「這樣您才能帥帥的參加新書發表會喔!」

在病榻旁,我刻意不唸親訪到的孤軍悲情故事,因為柏老會激動地老淚縱橫;我讀報紙的新聞,也是挑著唸,專找些溫暖有趣的新知,逗他開心。有一次我不小心讀到一則令人憂心的國事,柏老眉頭深鎖,淚眼朦朧地嘆自己老了,不中用了,幫不上忙了……。

2007年3月,時報出版公司趕在柏老生日前出版《重返異域》,作為送他八八米壽的獻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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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彈指過,若非今年兩岸陸續舉辦論壇、紀念會,真不覺柏老已離世這麼久。

台灣七○年代戒嚴時期,柏楊幾乎被政府槍決,在台北、綠島監獄囚禁了九年又二十六天;曾有人引用日本諺語,形容柏楊是「一個看過地獄回來的人」,他自己補充道:「實際上,我不僅看過,而是我一生幾乎全在地獄,眼淚超過歡笑。」

大家熟悉他的如椽之筆,「自由鬥士」、「人權之父」、「文學家」、「史學家」,這都是柏楊,經歷過時代巨大災難與痛楚的巨人,傲岸崢嶸,有著堅韌倔強的靈魂;而我第一次和他見面,遇到的卻是一位喜歡喝可樂、童心未泯,仿若自家長輩的暖心爺爺。

那是一個周日上午,我要為《時報週刊》「名人夫妻檔」專欄撰稿,柏楊、香華伉儷歡迎我直接到家裡做專訪。

我打著「一兼二顧」的如意算盤:外子開車載我和十歲、七歲兩個兒子到花園新城,他陪孩子在社區花樹間玩耍,等我採訪結束,一家四口下山用餐,然後去木柵動物園。

採訪進行得非常順利,溫文儒雅的柏楊談婚姻、談生活,一派輕鬆,呵呵笑談他到處尋找眼鏡、拿自家鑰匙開鄰居家的門等迷糊小事,毫不掩飾說他「非靠太太不行」。美麗優雅的香華老師,親切受訪,不時接聽電話,忙碌卻從容地處理事情,當她偶而調侃一下柏楊,我讀到她眸子裡的溫柔,一如她的詩〈一張吸墨紙〉:

我不和你說一句話/我不讀你著的一行書/我,只默默看著你/彷彿很久以前,已/地老天荒

我是一張吸墨紙/輕輕按捺在你寫過字的/紙上,把你遺留下的餘漬/吸乾

採訪結束,我在門口鞠躬道別,柏老關心地問:「你是搭公車還是自己開車?要不要我幫你叫車?」

當知道外子和孩子在樓下等候,柏老立刻熱情邀請我們用完午餐再下山。

慈藹的柏楊爺爺沒有一點架子,說說笑笑,還拿出他最愛的可樂逗孩子:「吃完飯,爺爺陪你們要喝多少就喝多少。」

餐桌上,柏老跟我們聊兒童人權。他提到醬缸文化裡,父母不該把孩子視為財產,孩子年紀雖小但應該有他的人權;但不能任性、為所欲為,必須要有家規。

追憶柏老逝世十周年,心中湧現的盡是他的溫暖、熱情與天真,並無「十年生死兩茫茫」的悽愴。他彷彿仍住在新店的小山城,走出書房坐在客廳招呼我們,透過一扇明亮的大片落地窗,俯瞰新店溪,一泓碧波,讓人的心沉靜瑩澈。

思念如夢,未曾遺忘柏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