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屆影視小說組首獎】之後 ☉洪昊賢

我發現香港人很會寫這種擠壓在底層的感覺,很像麥兜,也像是旺角,我們看到大樓的頂端,但底部是爛掉的。像是在一個大城市的底部,有如巨人長的香港腳,小螞蟻們在最底部討生存。他寫實的細節量足夠,會一直流動,形成螢幕上的奇怪光點,不會變成一種布爾喬亞的感覺。-駱以軍講評

 

1.

 

我時常會想起以前的事。很久以前的和不那麼久以前的。很久以前的記得很清楚。不那麼久以前的很模糊。

 

我中三輟學。一開始做快餐店的廚房,先在扒爐學煎雞扒牛扒雞蛋,後來學沖奶茶檸茶,再學炒麵炒河粉。做了半年,本來快要學到斬燒臘。我跟老闆說不做了。好辛苦,廚房佬又惡,動不動就用粗口罵人老母。廚房很熱,我瘦了好多。做廚久了的師傅身上會有股酸味。我討厭那種味道。後來又做過酒店侍應,做過跟車送貨。沒有一份工做多過三個月。

 

做得最長的是藥房。那時候大家都說藥房好賺,又不辛苦。都是假的。文仔說,哪有不辛苦的工,坐寫字樓一樣會腰痛。他比我大兩歲,讀到中五,會考只有數學合格,但做藥房收銀已經足夠有餘。我來到的時候,文仔已經開始在櫃檯學收銀。客人買什麼藥,看一眼就知:禿頭的那個阿叔通常要「偉哥」,金髮的那個阿妹多數買「事後」,買洗髮水和廁紙的那些隨便應付一下讓他們自己找,反正也沒賺幾個錢。

 

廣東話叫文仔這種人「挑通眼眉」,我這種叫「木木獨獨」,因為反應慢,記性差,又不懂看人臉色。做了半年還會搞錯止痛藥和胃藥。

 

文仔很照顧我。後來我們在觀塘區的唐樓合租,每個月六千,兩百呎,屋頂僭建的鐵皮屋。舊樓整棟都是老人,窮人和大陸人,聽說還有「企街」。我說,觀塘還有「企街」嗎?文仔說叫我去裕民坊小巴站的後巷。後來我去了,果然有低著頭滑手機的「企街」。三四十歲,看不清楚臉,妝很濃,看上去好老,像化掉的臘燭。

 

兩張鐵架床,一張茶几,幾張塑膠小凳,沒有廚房。文仔教我,洗澡的時候站在馬桶上會比較舒服。鐵皮屋租金便宜,但夏天會熱得像煎鍋。為了省電費,睡覺的時候我們才敢開冷氣。已經比很多人好啦,文仔常說,香港哋吋金呎土,還想怎樣。有地方做掌上壓都算不錯。我看到他豆大的汗粒滴在石泥地板裡,很快就蒸發了。文仔教我到便利店買包裝的冰塊,放在臉盆裡堆成小冰山,用風扇對著吹。

 

我記得那種涼快,很暫時。乾冰轉眼就變成一灘溫水。

 

文仔帶女朋友阿欣上來時會順帶給我買宵夜。很鹹,都是味精過多的魚蛋粉。吃完魚蛋粉我戴上耳機,扮聽音樂,用被子罩著頭。燈關上就聽到鐵架床搖動的聲音。好像地震,又好像狗籠裡的狗在亂動。廁所燈一時開一時關。整晚都睡不著。第二天早上他們會給我買早餐,餐蛋麵和凍奶茶。

 

阿欣在附近屋邨商場的服飾店賣成衣。短髮,抽菸,喜歡塗紅色指甲油。她常常來過夜,不怎麼回家。阿欣說,家嘈屋閉,煩到死,不想回去。她老竇做地盤,有賭癮,賺來的錢全獻給麻雀館。老母從大陸來,湖南人,動不動就大聲罵她阿爸,罵到全個屋邨都知,而且到現在還不懂講廣東話。阿妹吸白粉,幾年前進過馬頭圍女童院,出來後每天在家玩電腦。老母叫她回學校讀書,阿妹去廚房拎菜刀,說,都不知你講什麼,再吵連你都砍。

 

阿欣買「事後」的時候認識文仔。錢不夠,文仔幫她墊。難怪文仔有陣子買好多女裝衣服。她來了之後,文仔變得很上進,開始學英文,報那些騙錢的網上課程,廣東話說,這種叫做「轉死性」。文仔讀藥劑師課程,說拿到證書之後,存幾年錢,自己在上水開藥房。現在大陸人的錢好好賺。

 

那個夏天特別熱,我買了很多乾冰,囤到整個冰箱都是,像私藏了一座小小的雪山。阿欣邊看各區的租金情報,邊塗紅色指甲油。我開大風扇,將乾冰一塊一塊堆成小雪山,我想起電視節目裡說的阿爾卑斯山,不知有沒有我的小雪山涼快。

 

雪山融化,雪山又堆起。夏天還未過完,文仔就給人拉到差館。原因是偷賣一款叫「紅寶石」的壯陽藥。他跟我說過,很多麻甩佬愛買這個,貪他是天然材料,對身體無害。買壯陽藥還要天然材料,都說香港人有病。文仔說陽萎是心理問題,那些藥只是維他命丸。結果有個熟客吃完出了事,給送進醫院。藥房老闆說自己不知情,是文仔自己偷偷從大陸運貨來賣,只賣熟客。那件事鬧得很大,報紙都有報。

 

隔了很久阿欣才上來。文仔的事我不敢問。阿欣只說她要搬離觀塘,老竇在工地弄傷了腳,她想轉行。她取走文仔和她的東西,抽了根菸,跟我說,自己好好保重。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阿欣。原來冰箱也會受不住酷熱,說壞就壞了。囤了一個夏天的乾冰塊,變成大洪水,全湧出來。

 

文仔入冊不久,學校寄來證書。金燦燦的花字,上面印著英文,紙質很好摸,我只讀懂文仔的英文姓名。我把證書收好,如果有一天再見到文仔,我會還給他。之後我一直搬家,把他的證書也搞丟了,我很怕他還記得這件事,但我想,他不可能忘記。

 

有很多事我都沒有告訴過文仔。他不在的時候,我曾經睡在他的床上自慰。我知道他床底還藏著一大箱「紅寶石」,「增強持久力一小時」,我試吃過一次,脫掉褲子,閉上眼,等待神奇的事情發生。沒有任何感覺。原來真的好像維他命丸,維他命丸原來也會吃死人。

 

2.

 

這些年來香港愈開愈多藥房。我坐在巴士上,數著街上的藥房,一間,兩間,三間,一條街就有三間。有時候我會想,到底是有病的人多,還是想賺錢的人多。

 

藥房老闆說要加我薪,但我已經不想再做藥房。那年我十八歲。好多初中同學在圖書館溫習,上補習班,準備考大學。街上到處都是補習社的超大型廣告,補習老師穿得很光鮮,大明星似的。大家都說現在讀書無用,補習社還是在不斷賺錢。我經過學校,穿制服的同學好陌生,我們已經是兩種不同的物種了。

 

不知道他們認不認得我,其實認出了也不怎麼樣,我又不怕人指指點點。

 

我有認真讀過書。但讀不成。好難,好悶。讀文言文,算三角函數,到底有什麼作用。讀書比做廚房,做跟車還要辛苦。我受不住,開始逃課,去機舖,去球場玩。被訓導主任捉到,老師說我可能要留級,要見家長。

 

阿爸沒有任何表情。

 

那天晚上我跟阿爸說,不讀了,我要出來找事做。

 

阿爸什麼都沒有說。

 

我從未見過阿媽,連照片都沒有一張。阿爸以前在佛山教拳,懂些拳腳功夫。來到香港之後在屋邨做保安,阿爸不愛說話,平常就是讀報紙,煮飯,睡覺和上班。無朋友,無嗜好,不罵我們,也不教我們。

 

阿哥很生性,書讀得很好,考進香港大學。我曾經覺得,這是家裡唯一發生過的好事。有時我會懷疑自己跟他是同父異母,兩個阿媽生的,反正我們都沒見過老母。阿爸那陣子很開心,常常帶我們去酒樓吃大餐。阿哥考進大學後就住宿舍,不怎麼回來。剩下我和阿爸,你眼望我望,沒有話說。

 

我受不了,都在球場,機舖玩,很晚才回家。反正無人理,好自由。

 

阿爸好像都不擔心我會學壞,或許覺得有阿哥已經夠。

 

有一那晚我很遲回家,家裡還亮著燈。我有不祥預感。阿爸坐在客廳裡,臉色陰沉,說,我見到你在公園食煙仔。我不敢說話。阿爸從床底抽出一根木製的長棍打我,一棍一棍,勢大力沉。原來阿爸真的學過武。

 

他只打過我一次。我之後就不再叫他「阿爸。」

 

阿哥也從不理我。他平日只在房間裡讀書,皺著眉頭,靈魂飄到另一個世界。書櫃裡全都是英文書和那些我絕不會去翻的書。

 

阿爸打我,他不理,戴起耳機繼續讀。隔壁的李先生失業,從二十幾樓跳下來,他只說,救護車好吵,他老婆仔女哭得太大聲,好吵,然後繼續翻動書頁。世界發生什麼都不關他事。讀書真好,什麼都不用理。

 

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會去青山醫院探病。

 

這裡空氣很好,令人想到山上的道觀,有樹又有花園。哪有報紙和電影裡說得那麼恐怖。無病我都想住這裡。

 

阿哥穿灰色上衣,黑色長褲,坐在花園裡讀書,讀《戰爭與和平》。陽光灑在他身上,我發現阿哥皮膚好白,像被人偷偷漂白過。

 

沒有人知道阿哥為什麼會黐線。

 

香港每天都有人自殺,看精神科的人一直很多。阿哥不過是其中一個,幾十萬人之中的一個。這樣想的話,就不難接受。

 

阿哥翻著書頁,手指很細長,見過的人都說,這是讀書人的手。我從小就很羨慕,我的手指又黑又短,燒柴棍似的。阿哥左手手腕有一道粉紅色的細痕,用美工刀割的。醫生說割得不夠深,所以死不去。阿哥應該很後悔自殺之前未做好準備。

 

報紙新聞的標題寫:「港大研究生宿舍割腕,疑因學業愛情雙重壓力。」

 

阿哥有女朋友,他很大壓力,我和阿爸從來都不知道。也許他根本不想讓我們知道。

 

有幾個禿頭的阿叔經過,指著阿哥說,看,那裡有個高學歷黐線佬,港大的,讀那麼多書有鬼用。阿哥將削好的蘋果放進嘴巴裡,靜靜地咀嚼。也許在思考一些我這輩子都不會明白的事情,也許只是單純地發呆。

 

姑娘說你阿哥很有禮貌,也很聽話,情緒控制得很好,應該很快可以出院。

 

出院,我和阿爸,誰照顧他,況且他現在看上去好像快樂得多。我問阿哥,你想不想出院,阿哥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我問他,《戰爭與和平》是什麼書,阿哥看著我,想了很久才說,關於命運和苦難。

 

3.

 

我後來在觀塘搬了幾次,住的地方愈來愈小。住那些三百呎,一間房劏成三間,共用廁所和廚房的小房間,或者說是床位房。愈便宜的地方愈像聯合國,什麼人都有。住我隔壁的豪哥胸前紋了一隻吊睛白額虎,房客都說他以前是古惑仔。還有人相信香港有社團,很好笑,哪來這裡多陳浩南,我在球場玩了好多年都未曾見過,都是漫畫書亂畫的。

 

豪哥,你說是不是,他總是一笑帶過。

 

豪哥問我,你撈什麼。我說,酒店炒散,跟車送貨,都做。豪哥說,你這樣賺不了錢。

 

他教我走水貨。起初我有點抗拒,網民都在罵水貨客,罵他們是過街老鼠,出賣香港。豪哥說,那些人都有病,賺錢都要分對錯。

 

剛開始做的時候,豪哥給我黑色的大行李箱,裡面放洗髮精、奶粉、各種藥物和紙尿片。他說,第一次你可能會怕,自己要執生。走水貨也有攻略,也講組織。新界區的奶粉比九龍區貴得多,我們都在九龍區入貨,直接帶到福田口岸,這樣差價會比較好賺。

 

過關的時候會有幾個行家,大家約好時段,打個眼色,混在人群中。排好隊形,搶佔有利位置,一起衝過去。海關的檢查區,又叫小水塘和大水塘。大水塘查得很嚴,容易中招,小水塘通常很隨便,有機會放你走。幾個人一起衝水塘,腳程加快,海關見到也捉不到,那時香港走水貨的人還不多,海關查得很隨便。但總有一兩個會被海關捉到。那就是你時運不濟,要認命。

 

去到福田口岸,有人散貨接貨,沒我的事了。我試過一天來回出入境十次,入境署職員都快認得我。日薪五百,原來也很辛苦。之後就不帶奶粉和紙尿片,開始帶平板電腦和蘋果手機,一次四部手機,多賺一半錢,但被捉到的話會罰很重。豪哥教我,過水塘的時候,眼神不要閃縮,不要和海關有眼神交流,不要四處望,要懂得找老人和小孩當掩護。

 

每次過完水塘,我都流很多汗,身體的水分像一下子被抽乾。以後我見到水塘都怕。

 

豪哥還問我想不想多賺些。

 

有幾次我見他用瑞士刀在行李箱裡刮來刮去。我懷疑他不是偷運奶粉手機那麼簡單,可能是毒品還是軍火之類的。我不想入冊,不想坐花廳,不想上新聞。我跟豪哥說,我很細膽。豪哥沒有逼我。

 

豪哥有毒癮,房間裡有針筒,可能他真的是古惑仔。我們睡的房間隔得太近,我不時聽到他睡覺時大叫:大佬救我,有人要斬我。我經常在想,如果他邀請我加入社團怎麼辦。我怕死,怕見血。抽煙,逃課,已經是極限,連找「企街」都不敢。我不想再幫他帶貨。

 

水貨客愈來愈多,逼到特區政府要修例,出入境有限制,兩地海關也查得更嚴。豪哥說,不做了,賺點小錢都要避來避去,現在的香港好艱難。我鬆了一口氣。誰知道那晚在大排檔,豪哥跟我說,不如跟他搵食。

 

我說,豪哥,你太照顧我。我當你是大哥,但我只想安穩過日子。他吸了一口菸,說,你很像我以前一個細佬。那個細佬爛賭,欠人債,在長洲燒炭死,死的時候還傳短訊,「一日大佬,終生大佬。」我知他怪我沒借錢給他,又怪我帶他入行。

 

我沒有再問,我不想知太多。

 

豪哥跟我掏心掏肺,其實我嫌棄他又不敢講。我好怕人有毒癮,他們這些道友癮起的時候,十匹馬都攔不住。我以前在藥房見過太多,咳藥水當啤酒喝,好嚇人。

 

那晚他大醉,說了很多以前的事:我入社團那年十六歲,隔年香港就回歸,我大佬移民泰國,兄弟有些去賣保健品,有些開士多,他們勸我不如回學校讀書。我說很沒面子,求大佬帶我到泰國,大佬說你還後生,想清楚,不要亂做決定,不是說馬照跑舞照跳嗎,我不再求他,之後我開始自己搵食。

 

我不太記得豪哥說了什麼。英國佬,暴動,港督,回歸,離我好遙遠。我最討厭歷史科,好無聊,知道以前的事又怎樣,都是些過期故事。

 

我一個朝代都記不住,只記得鄭和下西洋,岳飛字鵬舉,還有草船借箭。

 

4.

 

搬來搬去都離不開那個區。以後好幾次撞見豪哥,都兜路走。知道一個人太多肯定沒好事。香港這幾年也沒發生過好事,只有租金愈來愈高,像飄上天空的汽球,彷彿不會再掉下來。房東一加租,我就要搬。搬了幾次,東西愈來愈少。不重要的扔掉,留下來的只是相對重要,仔細一想,其實都不重要,都可以扔。兩三個紙皮箱,幾乎就是我的全部家當。

 

我都不明白麗麗為什麼還要跟我一起。

 

可能喜歡我夠膽小,不敢也無錢出去亂玩。她說,因為你性本善,我笑她,賓妹學人講成語。麗麗沒有生氣,說她中文比英文好,而且兩樣都比我好。其實她只懂講廣東話,中文也只會寫最基本的句子。

 

讀本地學校時,麗麗被同學欺凌,笑她黑,說她身上有股味道,叫她滾回菲律賓。跟社工和老師講,社工說,同學之間有點磨擦很正常,你要學習怎樣融入社群。明明她廣東話講得那麼好。國際城市都一樣會搞歧視。她讀到中三就不再讀,做麥當勞。薪金雖然很低,但不會被人笑,不會有人叫她滾回菲律賓,因為麥當勞在菲律賓也有分店。而且出來打工的人都很累,哪有時間搞歧視。

 

麗麗在香港出生,阿媽以前在灣仔駱克道的酒吧駐唱,穿很少的那種駐唱。我去過一兩次,現在依然有那種穿得很少的菲律賓歌手。阿爸是英國佬管治時期的尼泊爾雇傭兵,拿到香港身份證沒多久就死掉,她沒有什麼印象,只記得他吃飯時用右手。我問過她,想不想去菲律賓和尼泊爾,她說有錢才算。

 

做愛的時候我喜歡叫她死賓妹。麗麗說,現在香港講平權,你這樣是性別和種族的雙重歧視。你再罵,我就去平等機會委員會告你。我經常用言語羞辱她,也沒什麼惡意,其實我羨慕她比我勇敢。燈關上的時候,她會摸著我,跟我說,你現在和我一樣黑。我們像兩塊燃燒中的炭,滾來滾去,天亮之後可能會變成灰燼。

 

菲律賓人大部份都是教徒,後來麗麗經常帶我到教會聽神父講聖經。她雙手合十,閉上眼,看上去很虔誠。我心想,你好假。天主教不是禁止婚前性行為嗎,你已經不配信主。神父給我一本厚厚的聖經,我隨便翻翻,說寫得很好,是誰寫的?其實故事好無聊。神父戴眼鏡,好斯文,聲線溫柔,傳教的人都是同一個款。

 

神父問我做哪行,我說,做物流和貿易,中港兩處走,幫人帶貨。神父又問我幾歲,我說二十五。神父說,還很後生,有的是時間。我說,不後生了,如果五十歲死,人生就沒了一半,當然命再長點都未必是好事,我也不願。神父說,上帝會安排好每個人的時間表,又問我叫什麼名字。

 

我說,偉強,姓陳。神父又說,你阿爸改了個好名字,很有生命力。

 

阿爸幫我改這個名,可能都沒想過要我出人頭地。在香港,名字裡帶「偉」和「強」的人,一街都是。難不成每個人都要有成就,總要有人做地底泥。我看著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雕像,覺得那個落腮鬍應該不太好打理。

 

麗麗說,你虔誠一點,跟神父懺悔,大事小事都可以跟神父傾訴。神父微笑看著我,太有禮貌的人都不太可信。我怕他會將我的經歷寫成迷途青年的成長故事,印在福音刊物裡。我不想被人寫到我很慘,主的救贖還是留給別人比較好。仔細想想,我頂多讀書不成,不孝順,不上進。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有什麼好懺悔。

 

5.

 

七月,好多人上街遊行。我坐在小型貨車的駕駛座,看著遊行的人群,近看像動物大遷徙,遠看像蟻。站在前面的女生,很用力地喊口號:打倒,撤回,平反,譴責。打倒什麼,平反什麼,我都聽得不太清楚。

 

我只參加過遊行一次。文仔叫我去的,四百一天,包午餐,包水。跟著大隊走,胡亂喊些口號就可以。支持什麼,反對什麼,都與我無關。由維多利亞公園走一個小時,到中環遮打道,然後散去,好無聊的露天派對。天氣又熱,口又很乾,垃圾桶全是塑膠水瓶。好無謂,不知道為了什麼。

 

我只知道遲到的話老闆又會罵,送幾箱汽水都送那麼久,以為你去投胎。我都不記得這是第幾份工作,做來做去,工種和薪金都差不多。上個月麗麗借錢給我考車牌,我才知道考試成功是什麼感覺。我想把這份工作好好做下去,存錢買一輛大貨車,這個願望我沒有告訴過麗麗。

 

前陣子麗麗跟我說,她存了一筆錢,打算在大角咀開間炸雞店,香港人愈來愈喜歡吃熱氣的油炸食物。她想跟我一起經營,我懷疑其實她想跟我結婚。我喜歡她但不想娶她,有家庭太麻煩,況且我不想再做廚房,我討厭油煙味。

 

遊行的人群還未散去。馬路很塞。在遊行隊伍裡我看到豪哥。他是收了錢,還是湊熱鬧?我不肯定,也許他對社會也有很多不滿。豪哥以前說過他命硬,總是死不去,其實他不想活那麼久。我想起文仔,不知他出冊了沒有,我很怕他跟我要回那張證書。兩年前我在社交媒體上見到阿欣的結婚照。她笑得很燦爛,我真心希望她幸福,這座城市裡幸福的人太少。

 

周圍都是屏風樓,香港好像只剩下夏季,又熱又焗。貨車上的冷氣又壞了,我開始有幻覺。我看見我的汗滴到馬路上,紅色的,很大滴,一下子就蒸發。

 

有一晚我回家,回到觀塘的那個舊式公屋。本是舊區的觀塘近幾年重建,多了很多豪宅和高樓大廈,舊式公屋顯得更加礙眼。全香港有幾十座這樣的老式公共屋邨,總有一天會全部拆掉,換成更高的新式公屋,但裡面依然住著殘破的家庭,領綜援的獨居老人,和即將無所事事的年輕人。

 

在閘門前我找了很久鎖匙。本以為阿爸不在,原來他在,休假還是被炒,我不知道。

 

阿爸的頭髮白了一大片,在街上見到的話,我認不出。

 

青山醫院的姑娘跟我說,阿爸有時會去看阿哥,給他帶幾本書。兩個人靜靜地,不說話,阿爸給阿哥削蘋果,削到一半,會流眼淚。阿爸為我流過眼淚嗎?我時常會想起那晚。如果我跟阿爸認錯,如果我沒有罵他死老嘢你以為自己是誰,之後我會不會變好一點?或者至少,偶爾會回家吃飯。

 

我把鎖匙放回口袋。

 

人群終於散去,等了多久,我都不記得。紅燈,我繼續開車,喊口號的聲音逐漸變得微弱。我看著高樓大廈,廣告,商舖,突然覺得這座城市很陌生。送完貨,我一個人來到葵青貨櫃碼頭。遠遠望去,大貨櫃堆疊得很整齊,像不同顏色的積木。這個曾經是全世界吞吐量最高的碼頭,現在變得很安靜。我想起幾年前這裡爆發過工潮,工人在抗議,為什麼現在的工資和九七年差不多,大學生也激動地說,這個社會到底怎麼了。

 

我看著青衣大橋的車來來往往,看著那片水深十七米的海。香港的海很漂亮,但也很惡臭。

 

我一直想買輛大貨車,每天開到碼頭附近,睡在裡面聽海浪聲和船笛聲。大貨車到底有多貴,我沒有概念。如果借貸,應該要還很多年,以我的薪金,應該到死都未必還得完。其實很多香港人到死都還不完房貸。

 

手機震個不停,全是麗麗打來的。我把手機關掉。

 

我打開其中一個貨櫃,鑽了進去,很多年過去了,始終沒有人發現。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