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屆時報文學獎散文決審會議記錄

 

走出一條散文新路     

 

 ⊙李瑞/記錄

 

時間:七二年九月十三日下午四─七時

地點:台北淡水河畔世紀飯店二樓

列席:

評審委員:方瑜、吳宏一、李歐梵、林文月、顏元叔(按姓氏筆劃序)

人間副刊:主編金恆煒、撰述委員李瑞、編輯張文翊、蘇浩志、趙儀桂

 

在淡水河畔,我們穿越過沸騰的市聲,走進一角幽靜的天地,等候一份驚喜,一個我們期待已久的答案。

「鳥呼風」的顏元叔教授首先抵達,「微波集」的吳宏一旋踵而至。「昨夜微霜」的方瑜和「讀中文系的人」林文月教授結伴而來。四個台大人都在談這天台大開學的上課情形。過了五分鐘,李歐梵從「西潮的彼岸」來了,這位目前執教芝加哥大學的魯迅專家,第二天就要趕回美國上課,他一坐下來,就問:「我們怎麼樣開始?如果這是一場球賽,我們要先知道我們是怎麼個打法?有那些規則?」

於是「人間」主編金恆煒開始報告第六屆散文獎的過程重點和決審程序:

(一)甄選獎收到來稿三二七件,推薦獎二十一件。

(二)初審從八月十五至八月三十日截止,初審委員分請李瑞騰、季季、阿盛、袁瓊瓊、鄭明娳、蘇浩之(按姓氏筆劃序)擔任,共選出晉入複審稿件一○七篇。

(三)複審委員分請向陽、曾昭旭、雷驤、蓉子、羅龍治(按姓氏筆劃序)擔任,九月九日舉行複審會議,選出晉入決審稿件二十七篇。

(四)決審採記名投票,從第一次每人圈選五篇開始,依次遞減及討論。

(五)最後入選作品必須得票過半數,並經其他委員附議無誤。

■第一次票選(每人圈選五篇)結果:

五票的兩篇:〈紅心番薯〉、〈清明上河圖〉

三票的一篇:〈藥理實驗室〉(林、方、顏)

二票的一篇:〈在我們的時代〉(林、顏)

一票的九篇:〈當戲衫披起〉(顏)、〈老唐的故事〉(林)、〈荊棘花〉(顏)、〈枕畔的鼾聲〉(李)、〈塵埃譜〉(方)、〈在都市的靚容裡〉(方)、〈娘已經不在後房了〉(吳)、〈行走的風景〉(李)、〈小大一〉(吳)。

金恆煒建議每人就圈選的五篇說明圈選的理由,比較優劣並進行遊說。

顏元叔說,他一不小心多選一篇,對於他圈選的六篇,他都打了分數。得「B」的三篇是〈清明上河圖〉、〈當戲衫披起〉和〈荊棘花〉。前兩篇他認為平實而已,〈荊棘花〉有創意,但文體稍嫌造作。得「B+」的是〈紅心番薯〉和〈藥理實驗室〉:前者文字自然老練,結構好,顯示都市與鄉村、現代與過去之對比,時空寬闊,意識廣泛,透過小小的番薯看大世界的變化,是一篇兼有密度與深度的作品。後者取材自特殊的科學性素材,值得鼓勵;散文比小說更講求文字的精確性,這篇的優點就是描寫精確;且在精確之餘帶有情感的渲染,顯示作者功力不凡。得「A」的是〈在我們的時代〉,他推崇這篇是他近十多年評閱徵文以來,見過的一篇真正上乘的好雜文,文字很能掌握遼闊的意識,看似雜亂無章,其實自有脈絡條理,充分浮現現代人生的生活樣貌與精神狀況,是最有時代精神的作品,從藝術角度與內容觀點而言,都是最好的,是他心目中的第一名。這六篇作品,他真的想再往上推薦的,依他的標準順序,只有三篇:〈在我們的時代〉、〈藥理實驗室〉、〈紅心番薯〉。

李歐梵在所選的五篇中,認為真正上乘之作只有兩篇:〈紅心番薯〉、〈清明上河圖〉。他強調他喜歡的作品是表面看來平淡而含意深遠無窮的作品。〈紅心番薯〉從最普遍的意象開始,一點一點的推展,到了結尾留給人韻味繞樑之感。〈清明上河圖〉寫大陸來台同胞清明上墳的景象和感情,全篇意象繁富,確像「清明上河圖」那幅名畫,讓人目不暇給。這兩篇都是從小小的生活事物來看中國人的命運,很感人。對描寫紐約的〈行走的風景〉他也很欣賞,結尾甚佳,可惜開頭稍嫌混亂。「近黃昏時」意象不壞,但太像小說,大概可稱之為「小說式的散文」。「枕畔鼾聲」文字平平,但描述真實,讓人讀不忍釋。原則上他只想選〈紅心番薯〉、〈清明上河圖〉、〈行走的風景〉這三篇。

吳宏一把〈清明上河圖〉列為心目中的第一名。他認為清明節是中國文化的表徵之一,作者藉它來陳述在歷史巨流中,個人扮演的是怎樣的角色。過去、現在、未來緊緊相扣,充分表現中國文化的傳承觀念。為了證明他所以選它為第一名的理由,他還特別唸了第五─六頁的內文,提醒別的評審委員注意它的優點。(但一唸完顏元叔就說:「寫得太露了,像五、六十歲的老頭子在說教,立意雖好,處理不佳。」)接下來他說:〈紅心番薯〉文字熟極而流暢,略顯匠氣,但剪裁好,仍屬佳構。「近黃昏時」寫年近三十的人對青年時代一段戀情的追憶,情感哀傷而筆觸不帶哀傷,節奏進行暢快,十分可取。〈小大一〉用少見的對白連貫全文,處理自然,但前後有些矛盾。〈娘已經不在後房了〉顯得傷感而動人,不過稍嫌平舖直敘。

方瑜也和顏元叔一樣,聽過吳宏一朗誦之後,覺得〈清明上河圖〉寫得太露,本來投的票,現在要放棄了。〈紅心番薯〉她也很喜歡,優點前面都已說過,她不再說,〈藥理實驗室〉寫醫學院以貓做實驗的過程,理性、感性交融,細膩、準確、值得細讀。她想向評委特別推介的則是只有她投一票的〈在都市的靚容裡〉和〈塵埃譜〉。目前寫鄉土的作品很多,寫都市的則不多,寫都市寫得好的尤屬罕見。〈在都市的靚容裡〉寫都市生活的一天從早到晚的情形,意象新,文字精雕細琢略顯造作,但結尾很好。〈塵埃譜〉共分十段,主題是寫山居生活落在心上的塵埃。一般人以為山居安靜,作者寫出的則是喧擾而充滿殺機的山居生活。意象新,每一都有新意念萌發,並且思想深厚,她要大力推介,希望能再獲票。

林文月雖然也圈選了五篇,但輪到她發表意見的時候,她放棄了四篇;「假如可以獨裁的話,」她說:「我絕對只選〈藥理實驗室〉這一篇。」她認為一篇好的散文要兼顧內容與形式的完整,這一篇確乎兼顧了。在內容上,它寫學醫的年輕人為了救人類而拿貓做實驗,恰如中國文字學上「止戈為武」的意見:打仗是為了消滅戰爭;殺生是為了使生者活得更好。在有如解剖刀那般理性的、血淋淋的故事後面,蘊含著作者心中豐沛的、詩的感情,並且透過貓的死亡,反映了許多人文的深刻思考。在藝術形式上,作者寫為了求生的「死亡之必需」的心情:矛盾、無可奈何中帶著人看貓、貓看人的幽默與諷刺,恐怖與仁慈交替呈現,面貌寬廣,文字生動精確,首尾相呼應,技巧、形式都很完整。

顏元叔接受林文月的遊說,認為〈藥理實驗室〉確實寫得很好。不過,相對的,他也請林文月就他心目中第一名的〈在我們的時代〉發表意見;這篇她本來投了票的。林文月不覺得這一篇太好,但是作者以冷漠或抗議或同情的口吻,藉自己的成長過程來看世界,在不是很小又不是太成熟的過程中,有一種無可奈何的神情,也寫出了年輕人和成年人的代溝。

討論至此,每人都有他心目中的第一名,顏元叔〈在我們的時代〉,李歐梵〈紅心番薯〉,吳宏一〈清明上河圖〉,方瑜〈塵埃譜〉,林文月〈藥理實驗室〉。金恆煒希望大家再作充分的討論與溝通。過去許多文學獎都是經過評審委員相互說服、協調之後選出一篇既不極好但也不差的作品;一篇很有獨創性的好作品,都可能因此被埋沒掉,他建議就這一點多作考慮。

■第二次投票(每人圈選二篇)結果:

四票的一篇:〈藥理實驗室〉(方、李、林、顏)。

三票的一篇:〈紅心番薯〉(吳、李、林)。

一票的三篇:〈塵埃譜〉(方)、〈清明上河圖〉(吳)、〈在我們的時代〉(顏)。

李歐梵說,聽了林文月的遊說,再度細看〈藥理實驗室〉,越看越好,許多語言有創新之處,所以這次投票他放棄了心目中的第三名〈行走的風景〉,改投給〈藥理實驗室〉。吳宏一仍然對〈清明上河圖〉一往情深,他解釋未投票給〈藥理實驗室〉,是因為學生時代曾和讀生化研究所的人同寢室,也讀過不少讀醫的人寫的文章,雖然很感動,到底仍有隔行如隔山的感覺;對醫學專門知識的隔閡,很可能對寫這一類的作品作出錯誤的判斷。顏元叔說,他讀過很多和科學、醫學有關的文章,覺得〈藥理實驗室〉寫得很精確,而且是一條新路,開創一個新局面。一般讀慣風花雪月散文的讀者,可能不會太欣賞這類文章;需有相當的感受才能領會文中深意。同時這也給讀者一種教育,讓他們知道,散文不一定只寫花花草草、風風雨雨;任何題材都可以寫出好散文的。

林文月說,〈藥理實驗室〉看起來很冷酷,其實是很溫暖的,最近幾年得獎的散文,不是寫自然就是寫親情,固然也都寫得很好,但類似的題材畢竟太氾濫了,實在需要一篇新題材、新風格的作品來一新耳目。她再度推崇〈藥理實驗室〉不但走出一條新路,而且是藝術形式完整的作品。

方瑜這時也再為〈塵埃譜〉遊說,強調它的文字鮮活,意境高和思想深刻。但吳宏一認為十段中僅開頭和結尾兩段較好,中間那幾段不能連貫。林文月也認為分十段太瑣碎,分開看每一段都是獨立的散文,但合在一起成一篇時,不能予人一氣呵成的感覺。

結論似乎已越來越明晰和一致,決定進行最後一次投票。我們所期待的驚喜和答案,很快就要來臨了。

■第三次投票(每人只圈一篇)結果:

〈塵埃譜〉:一票(方)

〈清明上河圖〉:一票(吳)

〈藥理實驗室〉:三票(李、林、顏)

〈藥理實驗室〉被確定為甄選獎獎首之後,接下來的問題是要不要評審獎?李歐梵強調〈紅心番薯〉的題材和語言雖不如〈藥理實驗室〉創新,但結構完整,意象明晰,應該給予評審獎。而吳宏一和方瑜,也仍在為他們鍾愛的〈清明上河圖〉和〈塵埃譜」遊說。三者僵持不下,決定仍以每人圈一篇,得票過半數為準。

★評審獎投票結果:

〈塵埃譜〉:一票(方)

〈紅心番薯〉:三票(李、林、顏)

〈清明上河圖〉:一票(吳)

★推薦獎部分

推薦獎一開始討論,吳宏一就提出〈田園之秋〉是否與規定不符的問題,因為今年推薦辦法改為只接受單篇推薦;〈田園之秋〉是由31天日記寫成,可否算作單篇作品?其他評委討論之後;認為〈田園之秋〉是個系列作品,和規定並無不符之處,應該列入討論。方瑜首先發表意見,認為〈田園之秋〉寫的是熟悉的題材,一般的散文如寫熟悉的題材往往很難另創新意,但陳冠學以樸素、內斂的情感和未經雕琢的文字處理每日接觸的大自然景觀與生命,剪裁得體,不留濫情的痕跡。這種作品,沒有經歷田園生活的人寫不出來,而真的經歷過的人,也未必寫得出來。顏元叔認為陳冠學見聞廣博,常識豐富,而文字不落俗套,文體自成一家,讀每一句都覺得恰到好處而又有難以預期的驚訝。林文月認為:陳冠學自稱「詩農我」,〈田園之秋〉是知識分子下鄉寫的田園文學,文筆自然,沒有造作,最可貴的是他躬耕自持的精神。他不只寫田園之美,也有很多人文的思考和高層次的人生觀照。

經過討論後,〈田園之秋〉終於脫穎而出,確定獲得推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