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漾時光

 

小亞正在寫她的小說,聚精會神整個下午,直到雨聲讓她回神。關窗。木窗發出框啷聲響,毛玻璃像濾光鏡一樣,柔焦了她正在書寫的字跡。

一九九五年,彰化

 

窗外,雨又降下來了,城外稻田點頭,搖晃綠色的波,巷口幾棵榕樹款擺,彷彿整座城的綠意都化作海面波浪,鬱鬱蒼蒼。

小亞正在寫她的小說,聚精會神整個下午,直到雨聲讓她回神。關窗。木窗發出框啷聲響,毛玻璃像濾光鏡一樣,柔焦了她正在書寫的字跡。窗外,浪板敲擊著錯落的雨聲,將夏季燠熱一掃而空。

對她而言,這城市最晶瑩剔透的時刻,莫過於天上降下大水的時節了。虔誠抄寫,她的故事:一九九六年秋天,我和阿沛搬到台北唸大學,這是我們嚮往已久的城市……

這是關於未來的故事。

陽光透著暖和的透明質地,顯得清徹極了。雨無邊無際浸潤四下空間,清淡的淺藍色。

稿紙下面是咒語大全:sin2θ等於2sinθcosθ。cos2θ等於cos平方θ減sin平方θ……

門鈴響起。

 

開門時,悶在室外的雨聲瞬間解放,淹沒小亞的聽覺。她穿過院子,在唰唰雨聲中拉開門閂。

「好久不見。」戴著安全帽、全身溼透的阿沛說。

小亞愣住。

阿沛帥氣地笑了一下,將摩托車停在巷邊。小亞努力壓抑訝異的神情,兩隻貓在雨中狼狽逃竄。

阿沛拎著安全帽,走回門前:「驚訝嗎?」

「……有一點。」

阿沛的嗓音依舊刻意壓低:「我們多久沒見了?」

「一個多月了吧。」小亞按住手指,指尖顫動。大概是握筆太久讓手麻掉了。她將手藏在背後。

如瀑的雨,透亮透亮向下掉落,閃著夏季特有的光,落下,最後總會消失在海裡。

海裡一定很寧靜吧。小亞聽著交響不息的雨聲,泫然。

「……你不讓我進去嗎?」阿沛說,「還是你喜歡看我淋雨?」

「我以為你想耍帥。」

進門後,阿沛用手指梳理濕透的短髮:「「喂,說真的,我突然過來找你,你應該有點嚇到吧?不要故作鎮定喔。」

小亞端茶過來:「你很難讓我驚訝。」

「因為你太了解我了。」阿沛的笑容依舊帶點過度的瀟灑,過度戲劇化,讓小亞忍不住想戳她兩下。

「是你太容易了解了。單細胞生物。」

這評語似乎讓阿沛有點不悅。突然兩人之間有陣濃濃的霧,讓彼此的聲音都模糊了。她眼中的她究竟是什麼樣子呢?

(一九九六年秋天,我和阿沛搬到台北唸大學……)

 

「今天是颱風假,你一個人窩在家裡幹嘛?」

「沒幹嘛……在唸數學。」

「好用功,這麼想去台北啊?」

「什麼意思,我們不是說要一起努力嗎?」

阿沛沒回答,以非常緩慢的姿勢喝茶。四周漸漸安靜下來。窗外,雨似乎停了。

兩人默默對坐,直到霧氣讓人錯覺夏天已經蒸發,或只是愕然而止。水氣氤氳,慢動作的微光。

「你還好嗎?」小亞問。

阿沛沉默了很久。

「我有事想告訴你……」阿沛說:「小亞,你知道我的性向嗎?」

「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小亞慢慢說,像要確認字詞的位置,試著讓語氣鎮定,心卻紊亂狂跳。阿沛說的性向,是指就學就業性向測驗那種性向,還是性傾向?

「好多人都這樣回答我。」阿沛苦笑,「你的答案跟他們一樣。」

才不是。所謂的先入為主有兩種,一種是覺得大家都應該一模一樣,另一種是因為你看起來不一樣就覺得你不一樣。但小亞的意思兩者皆非。

阿沛掏出一包菸,點火。

「你上次不是才因為抽菸被記了一支小過嗎?」小亞問。

「我們學校很愛小題大作。對了,你知道lesbian這個字是什麼意思嗎?」

阿沛的問句讓小亞屏住呼吸。突如其來的關鍵字。阿沛緩緩吐出的煙在室內繚繞,瀰漫,尼古丁迷濛了小亞的雙眼。阿沛的表情究竟代表什麼呢?

「大概知道吧。怎麼樣?」

阿沛又吐一口菸,背後是清亮的天空。

「雨停了,」阿沛說,「去兜風吧。我載你。」

「我們現在在暴風圈裡面欸。」

「颱風已經走了啦。你看外面風平浪靜的。」

「騙人,現在是颱風眼的風平浪靜吧?」

「沒差啦。」阿沛將菸捻熄,「走吧!我有安全帽。」

小亞愣在原地,怔怔地看著阿沛。

「怎麼了,你想說什麼?」阿沛逼近小亞。

小亞覺得自己臉紅了。

「……菸不要丟在我家。」小亞嘟嚷。

阿沛微笑,將安全帽丟給她。

 

藍天一望無際,清澈無比。小亞在機車後座,被狂風吹得睜不開眼睛。阿沛繞過一棵倒地的行道樹,小亞努力張開眼睛,尋找白色安全帽,就算是颱風天也要注意白色安全帽:「警察!」

阿沛壓車轉彎,輕巧地鑽進小巷。

駛離市區後又下起大雨,兩人全身濕透。

阿沛壓低身體,在大雨滂沱中繼續前進。雨潑得小亞睜不開眼。

「你不是說颱風已經走了嗎?雨好大,要不要掉頭?」

「雨馬上就會停了!」阿沛邊吼邊催油門,「沒在怕的!」

瞬間,暴雨倏然而止,消失得乾淨俐落,像一場錯覺。喧囂雨聲停止後,她們在寂靜當中互望,愣愣環顧四周,然後爆笑出聲。

嘻笑一陣之後,阿沛再度催油門,騎上西濱公路。

 

在濱海公路奔馳時,厚重雲層在頭上盤旋,移動著,交纏著。雲塊後面的藍天,若隱若現。

恣意馳騁一陣之後,放慢車速,停在堤防邊。

阿沛踏上堤防,張開雙手,擁抱天空,逆光的背影在小亞眼中擴散,在烏雲和隱匿藍天的縫隙之間搖曳,似海面泅泳。風吹過小亞臉頰,心跳聲,喧囂鼓譟。

從來不蔚藍的西海岸,颱風肆虐後,比平常更灰雜紊亂。她們蹲在堤防上,看著洶湧的浪,無限浪擲的虛幻青春。

「上個月……」阿沛說:「我交了一個女朋友。」

風呼嘯而過,塑膠袋飛過天際,在空中劃出奇異的軌跡。

小亞沉默,無法解讀方才聽見的話。

阿沛站起身來,走下堤防。

「等一下……」小亞跟著走下堤防,踩過一片狼藉的沙地。

阿沛自顧自往前走,小亞在後方跟著,直到飛濺的浪花近在眼前。巨浪侵襲空間,鹹味在嘴裡瀰漫,小亞呼吸困難。踩著若濕若乾的灘,直到風突然變弱,她們才聽見對方呼吸的聲音。阿沛停下腳步。

阿沛深吸一口氣,再說一次,像要確認什麼一樣:「其實,我今天來找你,是要告訴你……我交女朋友了。」

「噢。」小亞聽見自己說,「是噢。」

「她已經二十歲了,比我們大很多,但是和她在一起,我很開心。」

沉默。

「你……不會排斥吧?」阿沛問。

「你說『排斥』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你……會歧視同…同性戀嗎?」

「你覺得我會嗎?」

「應該……不會吧。我希望。」

「很好。」小亞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在她腦中來回盤旋的不是她或她說話的聲音,而是今天剛寫的小說情節。

(一九九六年秋天,我和阿沛搬到台北唸大學……)

「所以……你不會因此排斥我?我們還是朋友?」阿沛問。

小亞輕輕點頭,海鹽的味道好苦。

是的,她們還是朋友。今天中午,她剛用玉兔原子筆謄抄完畢的那篇小說,讓她右手廢掉的那二十五頁稿紙,寫的都是她和她的故事。阿沛永遠不會知道,她按門鈴時,小亞正在書寫的小說,寫的是永遠不會實現的妄想。是的,那永遠不會實現了。

在那篇小說中,她們,不只是朋友。

 

小說描繪的一九九六年,化作泡沫。真實運轉的現在,一九九五年,她們站在海灘上,看著浪漸漸平息。陽光從雲層的傷口迸裂,過度耀眼的光,疼痛地撕裂天空,將世界重新蒸發為欣欣向榮的樣子。

後方傳來汽車呼嘯的聲音,台十七線又甦醒過來。那是世界重新開始運轉的聲音,那個世界沒有小亞。

「所以……我交女朋友,你不會介意吧?」

「不介意啊。」

「也對,」阿沛有點尷尬,「你又不是。」

小亞瞪著海面,泡沫髒得像清洗過五千個髒碗盤。

(你怎麼知道我不是,你又沒問過。)

補習班同班時,她們總一起廝混,夏天透亮的雨,城市粲然的光。課後,她們淋雨從市區騎到海邊,在濱海公路上看見彩虹。難以察覺的彩虹,卻佔據半片天空,透明閃耀。

「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阿沛說,「我不去台北唸大學了。」

「為什麼?」

「為了她。」

「可是台北,是我們的約定不是嗎?」

「現在不一樣了啊。」阿沛突然轉頭,「小亞……你該不會是在嫉妒吧?」

「屁啦。」小亞勉強一笑,再怎麼落敗都不會落入陷阱。

她從來不會掉進陷阱。

「也對,你又不是。」阿沛又重複一次。

小亞盯著地平線,海鹽的苦味在嘴裡擴散、瀰漫。

 

反向沿著公路奔馳,回市區。太陽在海彼端若隱若現,曖曖發光。

這大概是最後一次了吧。這公路是她們青春的印記。她們一起度過的時光,無數個翹課的日子,在海邊狂奔,追著落日的午後,都即將封緘。

阿沛左閃右閃,在車隊之間超車。不知何時,放晴了。

「看吧!」阿沛很開心,「我就說吧,我們已經脫離暴風圈了!」

小亞看著天空,一望無際的藍調,但暴風圈在她心頭,盤踞不去。突然一個急煞車,小亞伸出雙手,從後面環抱阿沛的腰,將身體貼上阿沛的背。

好溫暖。小亞閉上眼睛。機車依舊奔馳著,小亞抱著阿沛,雙手在阿沛身上緩慢遊走,那觸感比想像中柔軟。

騎車的阿沛不敢回頭,但聲音聽來慌亂:「欸,你在幹嘛?」

小亞將頭埋在她背後,一字一句地說:「你怕什麼,我又不是。」

沉默。

就這樣默默前行,那大概是所謂的任性吧。小亞就這樣抱著她,感受她的呼吸,感受她從脊椎內側散發出來的顫動,那不是機車行進的節奏,而是一種近乎悲傷的顫慄。

(嘿,你想的會是我正在想的嗎?)

藍天後方藏著不可名之的深夜,星河蠕動,在無比深邃的空間兀自擴大,直到吞滅整個宇宙之前,沒人看得見遠方星團的崩壞。

世界就要毀滅了,小亞想著,所以,眼前這一切其實都無關緊要。她或她在這世上的存在,她們如此短暫的生命,她和她之間微不足道的情感,面對宇宙的崩壞不過是滄海一粟。

所以,沒有關係。

沒有關係。

 

「欸,你相信世界末日嗎?」小亞大喊。

「你是說一九九九嗎?」

「是啊。」

「不相信。怎樣?你相信嗎?」

小亞沒回答,只默默微笑。她突然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這一切都無關緊要,反正一九九九快到了。到時候,一切就結束了。

地平線漸漸清朗,暖和清澈的光,將整個城市染成金黃色。

阿沛的體溫透過手掌傳來,小亞或許再也不會見到阿沛了。

城市恢復清透的燦爛陽光,烤乾她們身上的衣服,小亞眼前的世界卻漸漸模糊,最後變得滾燙。

而這一切都沒有關係,反正世界就要滅亡了。小亞輕聲計算,現在是一九九五年,明年她會自己去台北,然後再過三年,世界就毀滅了。

 

 

 

 

二○○五年,台北

 

 

音樂震天響,阿沛一面隨節奏擺動身體,一面清點店裡剩下的酒。店裡裝潢極簡:黑色的牆,方型桌椅,彩虹旗的六色燈。

朋友都說這間店就是太黑、太陰沉憂鬱,才會做不下去。阿沛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所有朋友都急得跳腳。

阿沛從未考慮改裝。白色、金色、大地色或粉紅色,再怎麼討喜都不是她的風格。事到如今,也無所謂了。

牆上酒單已劃去一半。阿沛拿起粗筆,塗掉蘭姆酒系列所有調酒。正在擦桌子的茱兒突然關掉音樂。

「拜託,阿沛,」茱兒嬌聲說,「這樣一道道劃掉很醜耶!你不能用貼的嗎?」

「貼起來就沒人知道我們玩完了。這間店快要死了,我為它製造傷疤。沒什麼好遮的,要死就要讓人家知道。」

「你有病。」

「我是。」

「好險我們已經分手了。」

「很好,把你的愛留給別人吧。」

茱兒哈哈大笑,突然牆上酒櫃發出轟然巨響,歪向一邊。茱兒抱頭逃竄,阿沛邊罵髒話邊將它推回原位。

「連酒櫃都不修嗎?」

「沒差啦,」阿沛說,「店都要倒了。」

「嘖。噢對,你認識一個叫林亞榆的嗎?」

阿沛沒回答,但表情洩漏一切。

「噢,你認識她,」茱兒揶揄地端詳阿沛,「舊情人?」

「不是啦,人家又不是。」

「你開發一下就『是』了啊。」

「我承擔不起那個責任。」

「你們這些T真的很煩耶,責任責任的,有人叫你們承擔那種東西嗎?你有沒有想過,迫害你的到底是這個社會,還是你自己?」

「你幹嘛這麼兇?」

「……總之,林小姐昨天來店裡找你,她說今天會再來。她離婚了。」

大腦無法解讀這訊息,阿沛拿走茱兒手中的抹布,繼續擦桌子。

 

最後一次看見小亞,是一九九五年那個颱風天。格外激昂的風,小亞從背後擁抱的感覺。那竟然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她一直以為她和小亞之間,是不、可、能的。或許因為不可能,她才會肆無忌憚賴著小亞。但小亞明明喜歡男生啊!剛認識小亞時,她說了好多張建翔的事,聽得阿沛都嫉妒起他了。

擦完店內所有桌子,左手拿抹布,右手想起那天催油門時的狂風,和坐在機車後座的小亞。小亞擁抱她的方式,若有似無的探索。直到那個下午她才發現,她和小亞之間是有可能的。但當時的她還能如何呢?

她甚至不知道小亞和張建翔是什麼時候分手的。阿沛對小亞訴說許多自己的事,小亞微笑傾聽,卻再不曾提起她自己的感情世界。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呢?

寫給小亞的那些信,她有收到嗎?

 

 

小亞:

好久不見,你好嗎?

自從那次颱風天飆車,似乎就沒見過面了。你那時忙著準備聯考吧?我則是沉浸在兩人世界,希望不會被你罵「重色輕友」,不過我想,你一定不會罵我的,畢竟,那時候你跟張建翔也是……呵呵,你知道我要說什麼。

你在台北的生活應該很忙碌吧?我現在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似乎還算幸福,但似乎又少了點什麼。雖然為了女友留在彰化,但所有朋友都離開了,包括你。有時回想我們一起度過的快樂時光,還真想念當時的純真,不過我們都長大了,是吧?

不知不覺就一九九七了,時間過得真快,在這裡跟你說聲:新年快樂。

收到信記得回我一下,還有,請給我你在台北的地址。

一九九七年元旦,阿沛於彰化

 

親愛的林亞榆同學:

好久不見,你好嗎?

去年祝你新年快樂,你大概沒收到信吧,或是你已經忘記我了呢?沒關係,像我這樣的人,本來就不值得被人記住。哈哈哈。

上次遇見你的高中同學,聽說你在大學過得不錯,也交男朋友了,很為你開心,他長得怎麼樣?跟張建翔是同一型的嗎?呵,我好像問太多了。總之,希望他是你的真命天子,到時候結婚喜帖不要忘記算我一份喔!哈哈,開玩笑的。

新年快樂。

一九九八年元旦,阿沛於彰化

 

小亞:

好久不見,你好嗎?

上次見到你已經是兩三年前的事了吧,我還是只有你老家住址,不知道這封信最後能不能送到你手上。

我和女朋友分手了。我非常痛苦,需要找人聊聊,如果你有空的話,打個電話給我好嗎?

附上我的電話和叩機號碼。

一九九八年七月,阿沛於彰化

 

小亞:

你有收到我的信嗎?打個電話,或是回信給我好嗎?

我想你或許無法想像,但我真的非常痛苦,真的是快要死掉的那種痛苦。整個夏天我無法吃飯只能酗酒,夜夜不能成眠,就算睡著了也是淚流滿面在夜裡驚醒。愛情這東西為什麼這麼可怕呢?但人生少了愛情又有什麼意義呢?誰能夠回答我這個問題呢?小亞,如果你收到我的信,跟我聯絡好嗎?我快撐不下去了。我很想你。很想念當年我們一起四處鬼混、無憂無慮的日子,我很想見你。小亞,我們好久沒見面了,你放棄我們的友誼了嗎?求求你,跟我聯絡好嗎?

一九九八年九月,阿沛於彰化

 

小亞:

首先,還是不可免俗地說一聲:好久不見,你好嗎?

我要為前陣子寄給你的信說聲抱歉,我想我大概嚇到你了吧。對不起。

不過,你不用擔心我了。現在我已走過谷底,又看見光明的世界。人生果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最絕望的時候,我找到了我生命中的救贖,她名叫MAY,人如其名,散發初夏的光芒。她是我的女神。我真希望能讓你見見她,就像我一直想見見你的男朋友一樣。小亞,我一直沒忘記我們的友情,希望你偶爾也會想起我,希望我們有天能夠再度見面,也希望我們的愛情都圓滿順利。

中秋節快樂。

一九九八年十月,阿沛於彰化

 

 

「阿沛!」茱兒的聲音將阿沛喚回現實,「有人來看店面了!」

三名西裝男子走進店裡,阿沛立刻皺眉。

「不要這麼明顯,有禮貌一點……」茱兒耳語。

「我不想把店頂給他們……」阿沛也耳語,「風格不合,他們會搞砸這間店。」

「是『你』搞砸了這間店。我來吧。」

茱兒換上應酬用的笑容,開始解說店內設備。這種事還是比較適合茱兒,雖然她已經不是老闆了。阿沛到外面抽菸。

(你上次不是才因為抽菸被記了一支小過嗎?)

白色煙霧消失在天空彼端,和那天一樣陰霾的天空。

 

 

小亞:

不知不覺,已經好久沒有寫信給你了,先前的信不知道你有收到嗎?

你大學畢業了吧,工作還好嗎?還是和同一個男朋友在一起嗎?

這些年來,我跌跌撞撞,感情如此,事業也是。我搬到台北了,如果你在台北,我們見個面吧?好久沒看到你了呢。

附上我的手機號碼,若你收到信,打個電話給我吧。

21世紀快樂。

二○○一年元旦,阿沛於台北

 

小亞:

首先要跟你說聲恭喜,上次在路上遇見阿志,他說你結婚了。我為你感到開心。開心你能夠擁有一個家,擁有幸福……

但是你很不夠意思,結婚喜帖怎麼沒寄給我呢?嘿嘿,算了,看你沉浸在幸福之中,想必是沒時間搭理我這個老可憐吧?哈,開玩笑的。

但是我可沒忘記我的老朋友呢!我和我的伴侶在公館開了店,是一間小酒吧,生意還不錯。我很開心,這幾年的努力總算有了收穫。寄張名片給你,有空的話和你老公一起來店裡坐坐吧,我真想看看他!

新年快樂,祝你們夫妻百年好合。

二○○三年元旦,阿沛於台北

 

 

天暗了,公館巷子亮起點點星火。早已看慣的街景,日復一日的日常事物,此刻竟顯得煽情。酒吧生涯倒數計時,阿沛即將離開台北。下一站:太平洋。

「茱兒,你相信世界末日嗎?」

「你是說二○一二嗎?我才不相信。你呢?」

阿沛沒回答,彷彿又看見一九九五那個下午,颱風過後的街,倒塌的樹,呼嘯的風。再點一根菸,對著閃爍的紅綠燈出神。似乎看見了什麼,卻又看不清楚,表情還來不及做出反應,眼睫毛兀自悄悄顫動起來。

小亞離婚了。為什麼?

 

 

小亞還記得,手上那封信的重量,那張紙竟讓她呼吸困難。

(我和女朋友分手了。我非常痛苦,需要找人聊聊,如果你有空的話,打個電話給我好嗎?)

那號碼,小亞拿起電話按了許多次,手指深深記住那些按鍵的順序,但她是不會撥出的。轉身看見男友的表情,他知道她心不在此。她知道他知道,但她不在乎。她活在阿沛寫給她的那些字句裡。

接到下一封信時她雙手顫抖,再按一輪阿沛的號碼,卻又在最後一刻放下電話。

(我真的非常痛苦,真的是快要死掉的那種痛苦。)

小亞和男友開始吵架。他知道她不在乎。他說她傷害了他。她愧疚自責。他們瘋狂爭執,摔碗盤、砸東西,她必須在睡前喝酒,喝很多很多的酒,才能入睡。

(整個夏天我無法吃飯只能酗酒,夜夜不能成眠,就算睡著了也是淚流滿面在夜裡驚醒。愛情這東西為什麼這麼可怕呢?小亞,我很想你。)

夜裡,小亞又夢見那個颱風天的海灘,夢見阿沛說她不去台北,夢醒時發現自己淚流滿面。再度放下電話。

(你不用擔心我了。她名叫MAY,我真希望能讓你見見她……)

然後小亞和男友合好了。他愛她。她對他不是愛而是感動。她何德何能如此被愛?於是她嫁給了他。婚宴時大家都好開心,但是感動最終沒能變成愛。三年後,她離婚了。

阿沛什麼都不知道。從頭到尾,阿沛都不知道。

 

 

補習班教室裡,小亞總是和張建翔坐在一起,不時互相打鬧,或交頭接耳,講悄悄話。

「欸,小亞……」

「等一下!我在忙,不要煩我!」

「你好兇……」張建翔竟然開始撒嬌,「唉唷,不行,我受不了了!」

「好啦!」小亞放下筆,「怎樣?」

「你看看最後一排,右邊那個翹二郎腿的男生……」

小亞轉頭搜尋:「你是說,穿格子襯衫那個?」

「對啊!他好帥,我受不了了。」

「花痴,」小亞邊說邊用手指戳張建翔,「你『又』一見鍾情啦?」

「亂講!」張建翔回戳小亞肩膀,「我注意他很久了耶!他真的好帥……天哪,我不能一直看著他,我快昏倒了。」

「嗯……」小亞認真端詳最後一排,「你確定他是男生嗎?」

「什麼鬼問題啊!」張建翔翻白眼,「唉唷,小亞,拜託你,幫我跟他要電話。」

「什麼?我才不要。」換小亞翻白眼,「你白痴啊,他會以為是我要追他!」

「那很好啊!等你追到他,你再跟我分享……我們從小時候開始,喜歡的玩具都是兩人共用,不是嗎?」

「你這個白痴、智障!」小亞拿起桌上的參考書,往張建翔頭上敲。突然背後出現陰影,老師暴怒的表情。

「補習班是用來唸書的,不是用來給你們打情罵俏的!這位拿參考書打人的小姐,請你給我坐到最後一排去。」

張建翔拼命忍住雀躍的神情,用氣音鼓譟:「坐右邊,右邊!」

小亞惡狠狠瞪他一眼,但最後還是坐到張建翔的夢中情人隔壁。整堂課張建翔都坐立難安,頻頻回頭看小亞和格子襯衫。

「所以呢?所以呢?」一下課,張建翔便纏著小亞:「他叫什麼名字?」

「簡沛珊。」

「呃?」

「我就說吧,人家不是男生。」小亞忍著笑,「你眼睛有問題。」

 

當小亞開始獨自一人補習時,她隔壁位置就空出來了。某天,阿沛走進補習班,教室已幾乎坐滿,小亞招手示意,指著身邊的空位。

「你男朋友不來上課了嗎?」阿沛問。

「我男朋友?」小亞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忍不住笑了起來,「噢,我『男朋友』啊……」

「講到男朋友就笑成這樣,你這麼愛他?」

「哈哈哈……簡沛珊,你嫉妒啊?」

「你可以叫我阿沛。」

「那我叫小亞。」

阿沛打開書包,小亞驚呼:「村上春樹的《遇見100%的女孩》!拜託你,借我看!」

「真的嗎?可是我覺得不太好看……」

「怎麼可能?你有認真看嗎?」

「有什麼好認真的,」阿沛作出草草翻書的動作,「就這樣啊。」

「我就知道,你根本沒有用心體會,待會下課,我讀給你聽。」

阿沛被小亞的認真表情給逗笑了。

「隨便你。」

 

初夏的公園吹著和煦微風,小亞一面朗讀,一面將頭髮撥到耳朵後方。

阿沛拿著剛買的波霸奶茶,看著小亞的側臉。小亞充滿感情的聲音融化在晴朗的天空裡,滲透一絲甜味,

「……你不覺得很悲哀嗎?」小亞輕聲讀完小說的最後一句。

阿沛怔怔看著天空。小亞抬起雙眸,用晶亮的眼神看著阿沛。

「……嗯,是蠻悲哀的。」阿沛說。

「對啊。」

「不過,愛情就是要悲哀,才顯得它美。」

「真的嗎?你,很懂愛情?」

「哪有你懂……對了,好久沒看到你男朋友了,他還好嗎?」

「我『男朋友』……」小亞又吃吃笑起來,「他轉學到高雄了。」

「天哪……天哪。你好堅強,還能強顏歡笑。」

突然,小亞有點罪惡感。

(其實張建翔根本不是我男朋友。)小亞原本想這樣說,但阿沛突然說:「你很愛他吧?」

說這句話時,阿沛的表情既心痛又溫柔,讓小亞怦然心動。

「說中了吧?」阿沛說:「不能跟他見面,很痛苦對不對?」

小亞愣愣地,說不出話。

「我以為沒人會懂,那種心痛的感覺……」阿沛說,「但是你懂,是吧?」

小亞含糊地應了一聲。

「所以我們同病相憐。」阿沛眼神無比深邃,「深陷其中,無法自拔的感覺。你也經歷過。」

其實並不是這樣的,但小亞卻說不出口了。小亞突然覺得自己長大了好幾歲,看見了她從未見過、甚至未曾想像的世界。

 

從那天開始,她們變成一起鬼混的夥伴。阿沛心血來潮便去小亞家按門鈴,然後騎車載小亞四處晃。她們一起補習,一起泡在漫畫店或泡沫紅茶店,在路上兜風遊蕩,去海邊吹風,或坐在路邊閒聊。

她們一起去看《重慶森林》,走出電影院後,兩人學起梁朝偉,對著路邊的垃圾桶、水龍頭、招牌等等胡言亂語。那些騎車亂晃的午後,小亞總負責瞪大眼睛,注意白色安全帽。青春。那些吹過耳邊的風,是小亞青春期最鮮明的回憶。無數恣意馳騁的日子,最後,阿沛總會送小亞回家。

「到了。」阿沛將摩托車停在巷口。

小亞隔著安全帽,輕吻阿沛的後腦杓。

「你在幹嘛?」

「沒幹嘛。」

「你睡著啦?」

「沒有啦!」小亞乖乖下車。

「噢,參考書還你。」

回家後,小亞發現參考書中夾了一封信:「To小亞」。心跳加快,拆開信,密密麻麻兩張信紙。小亞先做了個深呼吸,稍微鎮定心神,開始讀信。

 

吾友小亞:

現在是星期二上午的數學課,老師在黑板上面寫了一大串外星球的象形文字,像我們這種正常的地球人,看得懂才有鬼。無聊死了。我真的不知道學這些方程式要幹嘛,拿來買菜嗎?你還記得我說過不喜歡這個老師吧,他的課說多無聊就多無聊,為了避免我睡著,只好在上課時寫信給你。你看,夠無聊吧。

你還記得我們班的風紀股長嗎?就是之前買早餐給我的那個女生。昨天她又幫我買了早餐,我跟她說不用管我,她說她沒辦法不管,我叫她不要多管閒事,結果昨天下午有人來跟我說,她在廁所偷哭。唉,怎麼會這樣呢?小亞,你說,我是不是傷害了她?我該怎麼辦?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跟女生相處,女生動不動就受傷,又愛哭,真的很麻煩。不過我跟你這麼麻吉,這真是個奇蹟,我想你其實不是女生吧,哈哈哈。

剛剛下課時,她又過來找我,跟我說對不起,還差點哭出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其實我還蠻喜歡她的,她是個很可愛的女生。唉,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說實話,我真的很羨慕你跟張建翔,雖然你現在兩地相思也不好過,不過你知道自己的心意,這是我所辦不到的。下次傳授幾招給我好嗎?哈哈,開玩笑的。打鐘了,終於下課了,掰掰!

阿沛

 

 

「欸,你跟風紀股長現在怎麼樣?」

「沒有怎樣啊,她後來沒有再買早餐給我了。」

「無趣。」

「我的人生哪有你的有趣!」阿沛用手臂勒住小亞脖子,「你這傢伙……」

「住手,我不能呼吸……」

「不能呼吸是吧,給我老實招來,不然我不放手!」

「招什麼?」

「你跟張建翔……」阿沛將臉湊近小亞,「到幾壘了?」

「什麼?」

「你們接過吻了吧?」

小亞掙扎轉頭,阿沛的鼻息在她耳邊吐出熱氣,兩張臉距離不到五公分。

「我就知道。」阿沛說。

「知道什麼?」

「接吻感覺怎樣?」

小亞臉紅了。阿沛只在乎張建翔的話題,只在乎這些謊言。她看著阿沛的臉,隱藏羞赧的表情。阿沛的臉在小亞腦中演出電影畫面,虛擬的吻。

電影和現實,差距五公分。

如果阿沛知道的話,一定會討厭她吧。

「小亞,你知道嗎?」阿沛凝視著小亞,「每次你跟我講到張建翔的時候,你的表情真的很美。」

「……你也是。」

 

 

阿沛從來都不懂。

公館的巷子燈火通明,阿沛在街的對面,在她的店門口抽煙。

小亞站在街的這邊,手拿一封信,那是她的回信。

紅燈轉綠,小亞過馬路,朝阿沛走去。(完)

(本文為第39屆時報文學獎影視小說組二奬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