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明偉--苔生

奶奶去世半年,色鬼爺爺勾搭上隔壁開理髮店的阿姨,三番兩次提著滿塑膠袋的地瓜葉、紫茄子和夏季盛產的柚子到死了老公的阿姨厝。……

⊙文/連明偉(第35屆短篇小說組首獎)

鄉間小路在潮濕的夜中沉睡,火車以金屬性的摩擦聲高速駛過鐵軌,遠而近,近而遠,偷渡熱帶的獅子,舒緩吐出一口白茫茫霧氣。自從奶奶去世,男孩回到厝內已經滿一年了。男孩喜歡古樸四溢的靠海小鎮,荒廢般,一條濱海公路在窄而密的鄉間草澤如爪子劃開,錯落方格住家。老了,有海味,有脫皮味,有雄性與雌性都已經倦怠後的慵懶調性,柔軟的,粗糙的,輕輕壓下還有些水腫。

男孩練習台語,他的舌頭依舊帶著都市人的說話方式,四聲分明,想要回復更早的孩童習慣還需要更長的時間。男孩騎腳踏車到鎮上買蘿蔔、青江菜與番茄,用不熟練的台語與人對話。沒對上幾句,擺攤的婆婆索性伸出手指示意價錢,省事。爺爺也騎腳踏車陪他去,一老一少兩輛車駛在砂石車橫行的公路,一轉彎、一煞車都訓練有素,相當迅捷。大多時,男孩一身便裝單獨行動,很獨俠。爺爺忙,是村內兩間大廟的常任董事長青樹,是銀髮族俱樂部統籌元老,還是每個月海岸淨灘大隊的志工,當然,更別提爺爺是「Black Rain」關係企業的大老闆。

男孩問爺爺為什麼要把雜貨店取作「Black Rain」。爺爺說,為了紀念死去的人。爺爺還說,這名字可是經過媽祖和玄天上帝同意才取的,是個有佛緣的名字。下午三點,爺爺睡完午覺,伸懶腰,抽濃菸,信步走到雜貨店對著漁夫打招呼聊話題。雜貨店座落纜繩柱的海堤岸對面,招牌用紙箱製成,油漆歪歪斜斜寫成九個外國字懸掛屋簷。樣子寒酸,生意卻出奇好,雜貨店賣菸、酒和飲料三大類。每罐飲料賺三塊,菸賺五塊,酒賺十塊,可賒帳,三個月結一次。剛開始男孩也去幫忙,但是並不常去,因為男孩還是比較喜歡做自己想做的事,不過要做些什麼,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知道。

夏日,昏昏欲睡的下午,男孩剛從夢中醒來,他夢見一條滑溜溜的蛇爬到身上跟他說話。嗨,你好。奇怪的夢。最近男孩一直作奇怪的夢,有時記得,可是大都記不得。為了記住那些色彩鮮豔如昆蟲交尾的夢,索性將筆記本和藍筆放在枕頭旁,囑咐醒來就寫。男孩不明白醒來的另一個他為什麼要記錄這些夢,或許有趣,或許只是想寫下生活底層大大小小的瑣事,無感的,細碎的,甚至是在沙灘發現一隻鯨魚擱淺的驚懼感。男孩想說夢,卻沒人聽。爺爺一直笑嘻嘻要他滾出去,說要有男子氣概,要有種,別老待在家,想著世界末日、經濟海嘯和外星人降臨那些不切實際的事情。

男孩待在家裡一年,卻感覺很久,久得銳器鈍了,久得苔化成土,久得雨下成海,久得昆蟲都產了七次卵。可是男孩不想出去,一方面害怕生病的爺爺獨居,一方面也擔憂不再聽見那些熟悉的聲音,看見那些剔透亮潔的歡騰顏色。男孩回鄉,最初是處理奶奶的喪事,摺紙蓮花、處理郵局帳戶、連絡嗩吶團、接洽喪禮事宜,後來也開始煮飯、擦地、洗衣、倒垃圾甚至趿拉奶奶的粉色拖鞋去海港找爺爺。男孩待得越久越覺得身心都病了,除了沒有胃口,還時時存在一股強烈的洩氣感,做什麼都沒勁。男孩始終不懂,為什麼爺爺會那麼有活力,像潑猴,就差沒戴上金箍。

從海防巡邏隊的駐紮處往南走個二十幾公尺,雜貨店就到了。

插圖/幾米

雜貨店前身是一艘船,波盪水中,原名是「開蘭五四三」。自從男孩的老爸和老媽人間蒸發之後,那艘船就開始長苔、生鏽、養蚊、飼狗,夜裡還有人躲進去做愛,一條浸海的大纜繩緊緊拉著要斷不斷。浪一來,高高盪。浪一去,低低漾。男孩喜歡走在漆成藍色甲板的船舷,光著腳,比貓腳重,比狗爪輕,一個魚身跳躍很動感。自從奶奶去世,爺爺就開始清倉跳樓大拍賣,差點就掛起牌子打起大燈。爺爺和男孩將奶奶的碎花衣、寬管褲、素色胸罩、五彩襪和棉內衣捆成一袋一袋,依照法師指示丟進大火。接著,爺爺開始清理頂樓,掘出長年積囤的雜物,廟會送的帽子、新春聯誼抽的泡茶壺、中秋發的瓷盤組或從大陸帶回的神奇肌肉痠痛藥膏等,爺爺一概不留。送左鄰右舍,擺放廟內當公益品,再不然就送給一些曬得像難民的漁船移工。

爺爺後來打起漁船主意,摸摸灰白短髭,抹抹光亮頭頂,問男孩,跑不跑船。男孩搖搖頭。爺爺遂決定將船拆了。那天,就差鑼鼓喧天找陣頭湊熱鬧,一漁港的人先用儀器將船吊上岸,卡在厚墩墩的水泥柱中,左右兩側再用木頭支撐。開始賣囉。拆囉。喊價囉。搶貨囉。漁人搶,移工搶,海鳥也來叫陣,左一句、右一句拿著船器推推搡搡手手腳腳。爺爺笑滋滋拿一張靠背椅橫躺,眨巴魚嘴,陷入深深的皺紋,抽菸,緩緩吐。大晴天啊──男孩騎腳踏車攜冰涼雪碧去找爺爺時,爺爺正握著皺巴巴的鈔票和零錢。爺爺拿了兩張伍佰塞進男孩上衣,說晚上去海龍王館子吃龍蝦。男孩愣愣坐在爺爺剛剛坐熱的靠背椅上,望著被支解的船,漆在甲板上的船名已經不見了,只遺留「五四三」三字。男孩旋開瓶蓋,沒有再來一罐,真背,索性一口氣涼颼颼氣狠狠往喉嚨灌。

幾天後,整艘船只剩船艙擱在路邊,像破舊狹窄的小型貨櫃屋。

當完兵的男孩還不太適應世界,他的朋友大都待在其他縣市工作,積極面試,或者想成為幹練的業務傢伙,賺錢、買車、找伴侶,當然也有人花天酒地不務正業。每當男孩和大學朋友見面,他都覺得自己活在凝凍的時間中,他信賴緩慢,信賴悠閒,倒像個和尚清心寡慾。他索性不跟朋友連絡,雖然這樣子很不健康也很不正常,不過至少沒有干擾。男孩彷彿感覺已經活了好幾輩子,時光刺著雙眼,他看見瘸腿的狗兒咬著無法直視的太陽,滿嘴巴的光。或許這樣活下去也不賴,他時常這樣想。

爺爺成天沒事,喜歡踅到港灣開講,什麼都聊,黑炭炭的左腳跨在右腳大腿,抖啊抖,說國家大事、女人胸部或是沿海洋流,開頭結尾不忘來一句他媽的。漁人喜歡跟爺爺聊,聊完還不忘把兩尾紅目鰱塞進爺爺手中,標準的孝敬老船長。午覺醒來,爺爺就開始準備開講必備的乾貨飲品,飲料是維他露P、雪碧、米酒、高粱和啤酒,解饞的是瓜子、花生和鹹死人不償命的魚乾。當然,還有菸。爺爺將吃的、喝的、抽的都堆進逐漸變成鳥居的船艙,一把大花傘掛著,底下擺三張躺椅和十幾把疊起的紅色塑膠椅。漁船歸,港口便熱鬧起來,大人小孩,遊民旅客,漁人抓著大魚小魚晃到爺爺的陸上船艙,從一天經歷聊到上下輩子,叼一根一根菸,吐出蕈菇狀煙霧,也不管魚血在泥灰地肆意竄流。後來,漁人建議爺爺乾脆在船艙開起小雜貨店,包吃包喝,不包女人,不然漁人說來這白吃白喝也不是辦法。就這樣,爺爺拍起胸膛當大老闆,董事、股東和創辦人都是他,可驕傲。

男孩不好吃懶做,有去找工作,可是大學讀的是冷門科系,又沒經驗,履歷投擲出去始終石沉大海。後來,考了試,終於能夠面試一家海運公司的業務人員。集體面試,八位考官沿桌排開。面試先國語,接台語,後英文,最後再來個回馬槍問喝不喝酒。男孩忘記自己到底說了些什麼,他只記得主考官詰問他當不當船員。原來不管搞什麼工作,都要會喝酒,男孩想,應該叫爺爺去面試才對,爺爺不僅酒量好,還會日語呢。男孩的台語像魚刺,不溜轉,當然被刷下。男孩又去面試另一家台北行銷公司,搞電影,接計劃,責任制,一個月兩萬二。房租就接近一萬,這樣子要怎麼活?男孩決定還是回厝陪老人家瘋瘋癲癲大眼瞪小眼。不過日子始終要過。該怎麼辦?要種田沒田種,要跑船沒船跑,吃喝拉撒活一天過一天十足無賴。爺爺跟外人說,他這孫活得可自在,整天吃空氣就飽,喝水就醉。

爺爺沒空理男孩。

爺爺去醫院做了超音波檢查之後,整天嚷嚷說要嫖妓、賭博與下地府。下地府是為了親口跟奶奶說要找第二春。爺爺跟男孩叨,夢裡的奶奶捏得他屁股又紅又青,有時又對著家裡的神明唸東唸西,說被抓走前一定要跟牛頭馬面狠狠幹架,比力氣拳頭,比膽識。爺爺的肝臟出現兩顆結節,左右對稱,像兩顆眼珠,只差多個嘴巴就成笑面佛。男孩擔憂,陪爺爺每三個月定期追蹤。醫生說結節是良性腫瘤,血管瘤之類的,引發原因不詳,只要持續追蹤不惡化就好。爺爺笑著說等會兒回厝還要去簽注,還問男孩運動彩券怎麼簽,說中了才有錢可以去開查某。爺爺樂觀,樂觀得相當不像話,不戒菸,不戒酒,別人遞來的檳榔也不忌口,整天聽著台語廣播大聲罵咧那些賣藥的主持人都在嚇人,生孩子沒屁眼。爺爺最近的口頭禪是,急什麼,我肚子長了兩顆腫瘤我都不急了。

每天醒來,男孩就坐在椅子上,想著日光大好到底要做些什麼。日光也非每天乍亮,雲霧像灰色的甘藷葉長滿天空,盛滿水,一年四季慣於下雨的小鎮只能勇敢習慣陰濕。男孩窩囊看書,煮飯,掃地,洗衣,自慰,發呆,上網或者陪爺爺看歌仔戲。每天對著空曠的屋子萌生灰褐色的想像,有人死了,有人注定要被留下來,有人喊痛,有人無所事事。啊,索性睡大頭覺夢夢死去的人,一睡就是兩、三個膨脹如水母的時間,比爺爺午睡牛鼾還久。醒來,男孩又繼續窩囊坐在床沿,望著灰色的甘薯葉落下沉沉果實。男孩也抽菸,兩、三個月抽一根泛著濕氣的老牌長壽,在無所事事的情況下才抽,男孩也不相信老爸留下的菸竟然讓他抽了那麼多年。老爸是老菸槍,在家囤積二、三十條。每抽一根菸,男孩就對老爸的印象模糊了些。至於同時消失的老媽,男孩早就不去想。想起來,頭就痛。日光好,夜色也大好,一天尾聲時,男孩注視爺爺浸泡在透明塑膠杯中的金屬假牙,想著自己的某個器官或許早已被拆解下來,不知遺失在哪。

男孩索性到鎮上的加油站當小弟。值班時間不多,非全職,男孩只是想要賺些錢讓生活好過些,不必伸手向爺爺拿錢,也不必花老爸、老媽留下的手尾錢與賠償金。值班的人屈指可數,不過男孩並不想跟他們混太熟,從來沒有一起去唱歌、喝酒、飆車或者上「愛情公寓」網站找女孩聯誼──這樣的生活太麻煩。男孩把工作和生活切分得相當明確,他穿制服,將油槍插入一輛一輛交通工具,卻不介入任何人的生活。一個月,男孩賺六、七千塊,不過要扣掉國民年金、健保與一直處於負債的基金,剩下的費用也只有什麼都做不了的一千多塊,只能買些廉價的沙士、可樂或者充滿色素的棒棒糖。這樣子就很滿足。

奶奶去世半年,色鬼爺爺勾搭上隔壁開理髮店的阿姨,三番兩次提著滿塑膠袋的地瓜葉、紫茄子和夏季盛產的柚子到死了老公的阿姨厝。男孩剛開始有些抗拒,但是並不知道到底在抗拒什麼,何況,福態的阿姨從小把他看到大,有事沒事還會買波蘿麵包和臭豆腐給他吃,也算熟。兩人交往約兩個月,爺爺整天逕往阿姨家跑,有時晚飯也不回來吃。男孩煮了一桌菜只好獨自吃。爺爺也拉男孩,捧著煮好的菜到阿姨家,鬼扯說醜媳婦總要見公婆,沒什麼好害羞。爺爺大剌剌摸著阿姨的腰,牽著阿姨保養得白白肥肥的手,煞有氣勢走在漁港內的巷道。漁人笑著說,真夭壽,是第二春,記得多喝蜆精。

爺爺和阿姨也不結婚,就是找個伴。爺爺逢人就說理髮店和Black Rain結為親家,大家加入會員商品一律八折。爺爺只是說好玩,沒想到還有漁人認真問年費多少,有無折扣。爺爺繼續忙著盛大祭祀,拜死去的奶奶與祖先,拜天公,拜地基主,求家裡六畜興旺,人丁鼎沸,財源滾滾。爺爺和阿姨參加廟裡一年一度大陸廟宇參訪,跑去黃山度蜜月。回來時,還有人特地跟男孩叨嘴,說男孩過不久就會多出一位嬰兒叔叔,說爺爺在大陸「做人」可勤,每天晚上都會聽見房裡傳來女人的舒爽聲。還好,阿姨的肚子沒變大,爺爺照樣在魚艙中賣雜物,講風浪,預測來年的漁獲與永遠失準的樂透。

有一陣子,男孩習慣單獨吃飯,反正下些方便麵、打顆雞蛋、燙青江菜、滴些麻油就可輕鬆解決一餐。男孩吃得簡單,生活得簡單,一個月下來竟然還可以存下七、八百塊。梅雨季,陰雨連綿,男孩無精打采坐在書桌前發呆,時間緩慢浪費也不會痛心,反正再老下去也就這樣。不過,那也不是全然喪失精神,只是指定去做某件事情似乎太過刻意,價值什麼的只對自己有意義。男孩一方面安慰自己,一方面卻也想要有所改變。男孩不想在午後的陰雨中沉睡下去,讓皮膚長苔,讓肌肉化成石頭,夢中總有一條臭青母來到身邊同他說話。男孩覺得身體應該長兩顆種子般的良性腫瘤,這樣子,他就可以倒數活著的日子。有個界線,有壓迫,才會積極。

男孩決定要向爺爺學習。

每一口呼吸都得扎實、飽滿且擲地有聲,像牛嚎。

男孩顧店,舔著色素棒棒糖坐在橫椅上等客人。男孩從頂樓掏出塑膠製的行動式方形冰箱,每天一大早從冰箱卸下冰塊,揹到港口,將飲料一股腦倒進去,重漆招牌,招攬顧客。生意好得嚇人,客人絡繹不絕,偶爾來參觀的外來客都聚集門前像搶奪特價品。男孩很有個性,每天準備固定分量的飲品與冰塊,賣完就不賣,灑脫。剩下的時間,男孩學爺爺抽菸、喝酒、唱日文歌、簽樂透並且和移工們套交情,玩骰子。他頂著紅色廟宇紀念帽,穿夏威夷衝浪短褲,趿拉夾腳拖,就差找一個女孩戀愛。男孩想,等夏季到了,他要賣冰,花生冰、芋頭冰、紅豆冰、鳳梨冰什麼都好,到時他就準備入股當老闆。

爺爺也樂得輕鬆。

爺爺跟漁人們說生了一個早死的不肖子沒關係,還好金孫現在不吃空氣,不喝海水,腦袋開了竅。爺爺沉溺戀愛,整天頂著白花花頭髮到阿姨的理髮廳中抹髮油,削鬢角,將阿姨全身仔細摸過一遍又一遍,到廟裡主持會員大會,清算信徒捐獻的金額,策劃村莊舉辦乩童祭、海龜祭、移工祭或者古道漫遊祭等等。慷慨激昂說現在什麼都要走行銷,有了門面才可以跟縣政府拿錢,神明才有新衣服穿。阿姨不避諱,下午五點半,就從隔壁廚房搬來煮得香噴噴的肉燥、蒸蛋、小魚乾炒青椒和炒花椰菜。吃完,阿姨洗碗,之後再和爺爺窩在電視前卿卿我我看重播幾十次的濟公活佛和楊麗花主演的《薛平貴》。阿姨原本還羞澀,笑聲、說話聲都節制,可是到了後來,阿姨便管不了那麼多,穿著碎花褲、棉上衣,沒戴胸罩搖晃奶子,身體撲上爽身粉就竄進門來,大聲咧咧喊著死老猴死去佗位?

夏季過了,來漁港看海的人少了,男孩沒賣冰,卻因為冰涼的飲料賺了一筆錢,數數竟然有一萬二。不知為何,或許是人潮退散,或許是鈔票拿在手中相當不實際,男孩反而感到睏倦,忙了那麼久原來有個數字代替,一疊不重的鈔票。男孩沒談到戀愛,日子漸漸恢復平淡,秋雨像魚嘴巴肉般的軟,霧氣像蛤殼團團攤開,生猛的鰹魚又再次成群游上天空。男孩聽見火車從厝後的鐵軌奔馳而去時,忽然感覺肩胛骨被獅子咬了一口。或許,該離開了。男孩用紅包袋裝了六千塊,這次換他將鈔票塞進爺爺上衣。男孩說,一定要活到百二歲。爺爺抓抓男孩頭顱,用手背彈彈男孩下體,說這混小子該出去鬼混見見世面。

男孩還是相當擔憂爺爺身體,他要阿姨特別注意,說爺爺有高血壓、輕微糖尿病和良性腫瘤,吃要吃清淡的,菜裡別放味素,喝酒不能過量,晚上要記得多蓋棉被,燕麥、雞精或燕窩什麼鬼屁補品都要多吃多喝。阿姨替男孩剪了平頭,男孩塞上兩千塊,說出去工作後會固定拿錢回來。離開前,爺爺割下一串青綠綠乾澀澀的芭蕉送男孩到車站。雨壯大起來,霧氣成熟,男孩揹著大包小包行李,感覺空氣飛滿發春的蜜蜂,時不時就被盯上一包。男孩寧願爺爺待在家裡看歌仔戲,或去漁港找人開講,這樣子離開才沒壓力,輕鬆得多。火車來了,撳響的喇叭聲驚擾沉睡霧裡的古山,麻雀飛,睡了大半輩子的神祇睜開清亮的雙眼,望著獅子、老虎、長頸鹿與潛伏的爬獸密密紮紮擠滿整個雨林車廂,依舊微微笑,捋鬍鬚。

男孩有些遲疑,不知該往哪踏去。

爺爺走向前,左手塞上芭蕉,右手朝著男孩的頭顱重重拍去:「金孫,驚啥,卵葩捏予絚,我腹肚生兩粒我攏無咧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