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色的那條

軍中有句俗諺:「不打勤,不打懶,專打不長眼。」詩人就是不長眼的傢伙。行進時他的腳步總是溫吞拖黏著地板爬行,像在熾陽照射下快脫水的蛞蝓。

⊙文/羅士庭(第35屆小說組評審獎)

 

 

當兵當了多久,我就便秘了多久。

認識詩人也是因為便秘的緣故。我們同時找上了班長,扭捏著交換眼神。忽然有個瞬間,我們彼此了然於心,相互詭詭的微笑。詩人的笑容總是友善的,即使他滿肚子大便惡意──或是他稱之為「詩意」的那玩意兒;我總鬧不清它們的差別(還是根本一樣?)。作為一段美好友誼的開始,我們可說是各懷臭屎。畢竟是我先開了口。班長一副他媽你們這群死人到底還有什麼毛病的嘴臉,譏嘲:「吃了就會拉,沒吃飯當然沒屎拉。」詩人側過臉,對我展示滿臉大便的燦爛笑容(開出一盞臭氣薰人的友誼花朵),悄聲幹譙:「你他媽阿米巴原蟲吃飯拉屎都從嘴巴進出,在那邊吐什麼大便。」這人帶種,我想。但是危險。

發領了兩排橘黃色小藥丸、一枚子彈形狀的肛門塞劑。醫官陰鷙笑笑:這發正港一槍斃命,開下去保證你屎噴得和中槍子一樣。喔。塞劑捏在手中兩人都嫌尷尬,人的腦袋就是這麼犯賤,受了暗示就會忍不住想像……為了袪魔,我倆甫走出醫護所就有默契的同時把塞劑狠很扔向垃圾桶,我投進了,詩人差著些。他咒了聲「幹」,似乎不好意思再扔一次,默默收進了口袋,跟著打起一支菸,來段標準開場白:「哪裡人?」我知道他並不真的關心我是哪裡人,我們都不真正關心,只是有必要找些話題攀爬。「宜蘭。你呢?」「台北,土城那邊。」儀式結束,彼此都鬆了一口氣。喔 ,我說 ;嗯,詩人說。

軍中有句俗諺:「不打勤,不打懶,專打不長眼。」詩人就是不長眼的傢伙。行進時他的腳步總是溫吞拖黏著地板爬行,像在熾陽照射下快脫水的蛞蝓。「么兩洞,你腳綁鉛塊是不是,要不要人抬著你走啊?」詩人既不回應,也不改變腳步,一晌無聲,整條隊伍瀰漫著長長的尷尬。他對「畜生番號」很感冒,有次他對我說,指的是建制編號。「就像畜生身上烙的玩意兒。」如同動畫神隱少女裡的女孩千尋被惡婆婆抹銷了名姓,又予了新的,這手段意味著與過往的斷裂,從此得在另一個世界賣命工作,直到發配回姓名的時刻。「體制會消磨你,習慣會強姦你,最後你就會變成像千尋爸媽一樣的豬狗。」詩人這麼評論。我有聽沒有懂,但喜歡聽他說這些。強姦什麼的,媽的夠屌!我常擔心他的言論和異行會惹來麻煩。終於幹部盯上了他:不唱歌答數、跑步時自顧自的落在後頭、躲在廁所偷抽煙、私帶手機,和同梯的大小衝突更是不斷。有次打飯後頭弟兄的菜汁不小心濺了他,詩人劈臉就將整塊生鐵餐盤往他臉上餵。總而言之,麻煩人物。「最誇張的是,」輔仔說。「他常拿著一本黑色小筆記本不知道寫些什麼,你找個機會借來看看,再跟我報告。」誇張?我不以為然。寫點日記瑣事誇張,那拿鐵盤餵人臉該怎麼形容……輔仔的意思是要我當眼線,俗稱的「抓扒仔」。我想稍微表達抗議。心裡有些警覺,和這種恐怖分子被劃分在同一陣營未來恐怕不大好過,整個世界都要聯合起來對付你。輔仔卻說:「噯,你們不是朋友嗎?」好大一頂帽子。兩隻無法正常排泄的雄獸同類可以稱作朋友嗎?但也的確,詩人只和我能好聲好氣的說話,儘管傲慢偏激,但大部份時候很有趣。我想他是書讀太多了吧,像長輩說的,讀書讀到頭殼燒去。直到後來我才明白,他只是無法排泄孤單。

當抓扒仔頗刺激的。「廢話,我是個詩人,不寫詩還叫作詩人嗎?」我裝作隨口問起他平常在寫些什麼,詩人第一次向我表明他的身分。我渾身輕飄飄,不知為何感到有些暖暖的榮幸,又有些欺騙他的罪惡感。哇靠,我有一個「詩人」朋友耶。從此詩人偶爾和我聊聊詩,我一概不懂,但還是湊趣的聽。談起詩來他的樣子就像電影裡的希特勒,手勢與口水齊飛、軍服共屎面一色,鐵青著臉講些死人骨頭。每次他講到臉色漸漸泛紅,好像快高潮的模樣,我就會想大學裡的教授是不是也這副模樣?他們每個人恐怕都有高血壓。說真的,我還是比較喜歡聽他說些強姦來強姦去、嘴巴吐大便什麼的。

但我始終未曾見過輔仔提到的小筆記本。

我也很難分辨當詩人提到「詩意」的時候,指的是乍現的靈光或者便意還是菸癮。這三個詞的意義對他來說(或對我來說)幾乎相同。他每次一提到詩意氣氛總是不毛,像是便意忽然大駕光臨似的皺起眉頭。久了我開始慢慢能分辨這個表情細緻的含意,靈光和煙癮很容易區分,要看他瞇眼的程度:瞇到幾乎要翻白眼那種,不會錯就是煙癮。便意則要用刪去法,以上兩種典型之外的表情,只能含混的歸類在淺色的那條模糊地帶。我們的友誼逐漸進展,開始發展出一套只有密謀者間才懂的玩笑暗號。例如「你『來一發』了嗎?」這句話在不同時間場合有不同的涵義。可能代表「要不要抽菸?」或者「你今天有意淫伙食班長打手槍嗎?」,更多的時候是最讓我疑懼擔心的──我知道他手上還握有秘密武器,而我卻自願繳了械──是的。更多的時候我想問的是:「你到底拉了沒?」

詩人更瘋魔的時候會說些不著邊際的話,通常是在哈了三根七星以後。有次他說:「媽的你懂我的感覺嗎?我感覺自己就像動物園裡的摩西。不對,是猴群裡的索羅門王,至少我們還講同一種語言。」我不知道詩人在說些什麼,他心情也壞。心情好的時候他偶爾還解釋一兩句的。接著他說:「肚子裡的沼氣是會爆炸的你知道嗎?像瓦斯一樣。我只要這麼一點,哈哈,他媽你們這些可憐的阿兵哥就得爬上連長室的天花板去摳大便。」他說著邊掏出打火機表演吞火,引來排長側目。這個主意很有趣,我想。詩人要是有種這樣搞,為了表示欽佩他的勇氣,摳大便的公差我倒是可以勉為其難一下。

「好朋友」總是不來,我漸漸的有些神經質。睡夢中我的肚子像是灌氣的汽球般逐漸脹大,一不留神飄浮了起來。底下不知何時聚集了觀眾,拍掌嘻笑著。樂隊開始演奏滑稽的馬戲團組曲,我還在向上飄、向上飄,下面的歡笑聲更大了,大家都想看這個人肉汽球可以飄得多高多遠。我非常驚慌,全世界只有我知道那絲絲縷縷灌進我肚腹內的不是氫氣,而是──不,這太荒謬了,即使是夢也實在荒謬──但我無法多作思考,只能接受。淺色的那條正蛇一般的游襲我體內的每一處性感帶,從下腹、胸口,慢慢的,簡直愛撫般的鑽進腦袋。就在我明知徒勞的試圖催吐將牠嘔出,弄得滿臉眼淚口水之際,模糊的向下張望,人群中有張臉聚焦般的清晰。我當然知道那是誰,那溫柔惡意的微笑我每天要看上一百遍。是詩人。一股巨大的憤怒猛然划著熱血洶湧上腦,我醒來。

我知道我倆總有一天要分出勝負,像是西部片的宿命對決。但我們又像可能隱匿在任何一座大都市陰濕角落中的共謀者,身懷引信相連的炸彈。背負了炸彈總是要炸燬些什麼的。不用問就知道詩人會怎麼回答。體制。他一定這麼說。這個字眼是他的引爆裝置,每一提起左睫梢就要神經質的顫抖。不毛。我們不能背叛彼此,我們是兩頭氣味相同的獸,如果他真要炸燬什麼的話,我也得毅然殉葬,即使我並不真切明白這不毛字眼的意義,以及為何必須如此激烈從事的「詩意」。電影鬥陣俱樂部裡面說:「我們的戰爭是精神上的。」那麼最後一幕那些棟轟隆爆炸、骨牌般倒下的大樓算什麼?體制可不是這麼容易放倒的鋼筋混凝土。如此,精神上就勝利了嗎?不用問就知道詩人會怎麼回答。「你電影看太多了,媽的就是不看書。」他一定這麼說。

拍軍人證大頭照那天,我差點出賣了詩人。我坐正在照相機前,攝影師指揮微調角度,要我放鬆微笑,便意忽然發動奇襲,像是一八一二序曲的砲聲前引,挾霹靂之勢一陣陣風雷而至。「嘴角再笑開點,不對不對,不是歪嘴。不要緊張嘛,有什麼好緊張的。快一點,後面還有很多人在等。」括約肌和臉部的筋肉已然結合槍機上膛,我明白只要略略牽動,當場就會成為笑柄。陰濕封閉的軍中最愛這種笑話養料,它會不斷的醞釀、發酵,幾十年後結成乾料般的硬塊尚有人反芻。「你不配合就算了,拍醜不要怪我,一、二、三……」後方的兩盞鎂光閃動,我知道自己一定笑得醜怪,但無所謂,我就快要擺脫淺色的那條枷鎖,只要向班長報備一聲……當我匆匆起身,轉頭瞥見排隊行列中的詩人,他也正好將眼光投向我。一股強烈的既視感。我明白不妙,果然下個瞬間他就漾開了微笑。一切忽然歸於平靜。我愣了愣,往肚腹一摸,平坦安靜得像是月球的海洋。我從空中重重的摔落在地,痛楚自夢境延伸出來。

我很憤怒。我為什麼不能憤怒?詩人分明是故意的。新洗出的照片上他笑得是多麼狡猾滿足,我卻像個白癡似的擰嘴苦笑。「噯你看,我們好像!剃個光頭簡直一模一樣。」惡毒的挖苦。為此甚至拒絕他遞過的菸。我知道,起心動念背叛是我不對,但這畢竟是競賽,而你竟卑鄙的連合夢境一同封殺我,因為你一個人囚在夢中寂寞害怕嗎?去你的,兄弟不是這樣當的。那陣子我常尋些小藉口疏遠他,罪惡感消逝後,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恨意。是的,我和你不同,你這隻體制外的獸,媽的大學狗。只要我願意,隨時可以打入任何一個社群:那些會大便的、每天呼朋引伴如廁猶如小女生,你瞧不起的國中生。我會為他們把風,四五人分享一支菸,急急噴叱,在廁所裡製造三十秒自由的真空。我會學說他們的語言,出了營門要給誰好看,別以為你會例外。那麼,去你媽的體制,去你媽的詩意吧,你自找的。

但不知何故,我仍無時在意著詩人,他似乎躲在我意識的每個角落,我的意思是,不是躲貓貓的那種躲法,是分明要引起你注意,卻裝作不在意的躲法。他更陰鬱了。沒有我從中折衝緩頰,他和同梯起衝突的頻率也越來越高。弟兄們開始謠傳他在寫「死亡筆記本」,那是本漫畫中只要寫上姓名病症對方就會隨描述死亡的神奇筆記。「還好我們都是號碼。」阿魁說。「你們絕對不要和他說自己的名字啊。」大夥深以為然,我只覺得不耐。真他媽夠了,有沒有那麼蠢啊。但這樣的形象的確適合他,我想。詩人有吸引人之處,像是月球陰影處的引力牽引著我情緒的潮汐。我隱隱覺得,咱好像真的有點像。但不行,我不能向背叛者祈求友情,詩人並不是真的兄弟,他只想以此控制我,進入他的體制,一個體制中的體制。然後呢?

然後我沒有想到詩人會來真的,他發動了戰爭。

這場精神上的戰爭從便秘紀元第二十五天打到便秘紀元第二十七天,在沒有同夥的情況下,詩人用盡身上的彈藥(也是唯一的一發),以他想像中英勇的姿態落敗。

詩人是故意的,從頭到尾都是故意的,他太聰明了,以致於一切都在他的計畫之中。設計讓我離開他的同盟戰線也是,這是他的慈悲。

灘頭戰在二十五日的晚餐後展開,詩人尋釁挑撥了喜德幫的舜仔,舜仔抄起板凳就往詩人頭上來了一下。鬨鬧聲引來了營士官長的注意,隨即弭平。營長召集全連作了一個小時的精神講話,詩人被輔仔帶走商談。會後喜德幫在廁所聚集,商量放假要給他來個大的。我在門口把風,遠遠的看見詩人走來,打手勢要他離開,不應。我急了,橫拖豎拉的硬是把他帶到一旁。「阿喜和阿德都在裡面,你進去是想死喔?」「幹嘛,想大便都不行?廁所他家開的?」這句話觸痛了我的神經,胃緊縮了一下。「去餐廳上啊,總之現在不行。」詩人淺淺的笑了。「我偏要在這兒上,就是要進去噴這些王八蛋一身屎。」說著摸了摸後側口袋,我知道那裡藏著一發、唯一的一發左輪。詩人進了廁所和喜德幫談了什麼我並不清楚,我畏縮的躲在戰壕內,只聽見悶響的談話,就像是遠處的著砲聲。良久詩人一人踱了出來,淡淡說了聲:「好,解決了。」風度優雅得像是大軍事家。廁所內一片靜默(詩人一定會說:「哇,一群猴子竟然在思考。」),只有嗆人的煙硝餘味。我畏畏的開聲:「他剛剛進來說了什麼?」「沒什麼。」阿喜說,看起來很疲累。「他講話沒人聽得懂。不過阿德說他樣子怪怪的,有點神經神經 ,我們最近還是別惹他。」我轉向阿德。「他好像是說要幹手大的。不是衝著兄弟,要我們不想死的別動他。」「肖人!」舜仔說。「欲死就死死好啊,在那邊扮鬼扮怪。」沒人搭理他。除了舜仔,大家似乎都覺得詩人是認真的。

第二十六日,詩人被帶到軍醫院的精神科轉診。反社會型人格,人格解離,妄想症啥洨的,鳥。詩人好像在炫燿勳章似的對我說。我知道遠遠觀望的喜德幫又重新把我歸入恐怖陣營,但無所謂了,我他媽現在也是個反社會鷄巴子。「請幫我照顧我的詩,他們都是還沒有孵化的詩意,不能跟我一起走。」詩人和我說話從不這麼客氣,不對勁。「你在說什麼?我才不要照顧你他媽什麼爛詩,你家的事。你不要亂想耶,你這話到底什麼意思?」「拜託了。」詩人又再說了一遍。不毛感迅速佔領了我身體每處山頭。這傢伙是要來真的。

第二十七日拂曉,實彈射擊演練。詩人在軍卡上忽然解下鋼盔(以後見之明,現在我知道這是詩人最後的軟弱,若他被遣送回去了,戰事就告終了)往車尾的班長甩去,隨即被制服。到了靶場,士官長親自約談詩人,我們遠遠的豎起耳朵,只聽見幾聲暴怒:「你他媽狗官有什麼資格管我,我爸媽都不管我了,你就算掛個星星又怎樣?我肏。」幾名主官圍成一圈似乎在討論要不要讓詩人上場打靶,喜德幫的則開起了賭盤。「幹,要讓神經病上去打靶喔,他會不會瘋狂掃射?」「賭一包菸不會。媽的醫院怎麼不驗退這種肖仔,會害死我們。」靶場的氣氛詭譎,全連都覺得詩人危險,但對危機的預感就像是遠雷,總以為劈不到自己。詩人終於還是上場打靶了。就在我前面一個靶次,我坐在他媽的貴賓席。事後謠傳的總總都是穿鑿附會,我甚至懷疑全場只有我從頭到尾認真的見證了那瞬間。

「左線預備。右線預備……」

詩人「來一發」特別的尖銳響亮。像個元氣飽滿的淋漓屁,隨後幾秒寂靜得令人想發笑。良久,我看見遠方抬擔架的,帽盔上淺色的那條紅的黃的藍的白的銜枚疾走,耳朵卻接收不了任何訊息,那一發還在迴響……「左線預備。右線預備……照顧我的詩,拜託你……拜託你……」

詩人沒有背叛我。我痛悔自己的刻薄少恩。在兵荒馬亂中,我的同類最後向我致意的訊息,透過最原始的氣味,即便在無盡的闃暗中依然清晰可辨。二十七日的宿便,那他媽的,真的很臭。

我不知道詩人的血流得有沒有大便多,我也不敢偷瞟。那畫面實在不忍卒睹。但這場戰役是精神上的,也許他一滴血都沒流。塵埃落定。到頭來,詩人什麼都沒有摧毀,除了他自己。體制還是體制,V怪客說信念是防彈的,狗屎,體制才是防彈的。淺色的那條依然存在巨大空洞的肚腹內,詩人抹銷體制內的小小個體不過就像擦屁股。

我始終還是沒見到那本黑色筆記本。

紀元便秘第三十一天,作為詩人的共謀者,我接受了一連串的審問。他們不斷試圖要我相信,詩人並不存在,從來就沒有這麼一個人,一切都是我的想像。我知道,這都是他 們的陰謀,連上出了這麼大的案子,這些狗官從此升遷無望了。最好的方法當然是把消息壓下來,在營區內進行消毒,絕對不能沾染到嗜血的媒體……而他們唯一無法說服的就是我。「陳詩仁,你他媽腦袋到底是裝屎還是裝尿?」啊,好熟悉的三個字,這曾經是我的名字嗎?你看,詩人,他們終於妥協了,我要回了名姓,而這都是你的功勞。我打定主意不理他們。向窗外看去,同梯們正準備放假,興高采烈的列隊穿過營區。哨衛放行,綠的褐的黑的黃的淺色的那條緩緩滑出白鐵鋼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