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咕

她抵達醫院時父親正在睡覺。病房裡有三個床位,用淡綠屏風隔開。除了她和母親,還有一個中年婦人守著另一張床,點頭打瞌睡。晨曦拂在白色四壁上,一切似乎往上浮升了一兩吋,給人失重的錯覺。她放輕腳步走到窗前,望著窗外薄藍的天色。

⊙廖梅璇(第34屆短篇小說評審獎)

女孩再見到父親時,父親距離檢查出淋巴癌約十個月。

 

她抵達醫院時父親正在睡覺。病房裡有三個床位,用淡綠屏風隔開。除了她和母親,還有一個中年婦人守著另一張床,點頭打瞌睡。晨曦拂在白色四壁上,一切似乎往上浮升了一兩吋,給人失重的錯覺。她放輕腳步走到窗前,望著窗外薄藍的天色。

 

一陣嗤啦嗤啦的聲音從天而降,一隻白鴿停在窗台,斂起翅膀,扭著頭,瞪著紅眼睛朝裡看。

 

「有鴿子。」女孩看著窗外,話卻是對母親講的。

 

「奇怪,這麼高的地方……平常也沒看到有鳥飛過來……」母親語調隱含著淡淡欣喜。她習慣揀拾生活中各種異象,作為事情成敗的徵兆。白鴿在她眼裡大約是個可喜的生靈。

 

然而父親病情已經嚴重到無法自欺的地步,因而母親極力克制著喜悅,深恐得罪上頭那個喜怒無常的存有。

 

鴿子在窗台上左右踱步,脖子一伸一縮,咕咕叫了兩聲,冷不防又展翅飛走了,融入銀灰色雲層。

 

女孩俯瞰窗子底下剛剛甦醒的城市,車輛穿梭過街道,人群在鋼骨叢林裡流竄。這是一座生猛蠕動的城市。沒有人會想到離地十二樓的病房,有一具尚未老邁的肉體,正快速衰竭。

 

天色逐漸轉亮,走廊傳來腳步聲。護士走進病房,一把拉開隔簾,她看到父親躺在床上,和八個月前做完第一次化療後差不多,骨瘦如柴,插著鼻管,乾脫的嘴微張,兩頰深陷下去。

 

母親把床鋪搖高,讓父親坐起來。父親被弄醒了,眨巴著眼睛,似醒非醒。巡診的年輕醫師一面看病歷一面問:「怎麼樣?有好一點嗎?」母親描述了父親腹瀉不止的症狀,醫師點點頭:「意識還清醒嗎?」

 

「不是很清楚。」

 

「嗯哼,那還可以吃東西嗎?」

 

「有吃,但是只能吃一點點。」

 

「那可以吃得下就讓他吃,你知道,就是盡量,盡可能讓他好過一點,喔?」母親點頭附和。

 

醫生離開以後,女孩坐到床邊椅子上,握住父親和她一樣削瘦的手腕。他們父女雖然不親,長相卻如出一轍,都是瘦長的臉、高顴骨、單眼皮,常用微慍的神情掩飾侷促。

 

母親看她主動拉父親的手很高興,對著父親指著她問:「這誰?這亞涵啊,認得嗎?」

 

父親瞪著她,嘴張開一條縫:「唔……」

 

得知父親罹癌後,她只回過家一次。那次一踏進家門,她就看到客廳藤椅上,半躺著一具木乃伊般的軀體,四角褲垂下兩條枯瘦的腿,膝蓋突出一大包,上半身仍穿著慣常穿的白汗衫,頭髮掉光了,腦門光禿禿的,顯得整顆頭奇大,臉面青黑,空洞的眼睛轉過來瞪著她。

 

父親以前是軍人,不常回家。退休後待在家裡,也是坐鎮客廳中央,不管孩子在一旁看電視嬉笑,只垂目看報。

 

那雙化療後空洞的眼,讓她跌入童年的夢魘。最熟悉的親人回過頭,換了張完全陌生的臉。

 

醫院的護士又推開門,送來早餐,有一小團白飯、果凍狀的蔬菜和一小杯果汁。父親口腔潰瘍嚴重,母親拿著軟膠小湯匙,艱難地一點一點送進嘴,手一歪,一團果凍便滑落父親胸前的紙圍兜。

 

女孩找個藉口,去樓下販賣部買便當。

 

從十二樓到地下二樓,大片玻璃窗外是炎夏的藍天,室內卻灌滿混雜刺鼻消毒水味的森森寒氣。她與形形色色病人擦肩而過,一逕低著頭。

 

她畏懼疾病,更駭怕癌細胞在眼前活生生侵蝕熟悉面孔的恐怖感。因而她選擇不回家。

 

看不見,便不存在。

回到病房時,她發現她兩個弟弟都來了,小弟正搖低病床,讓父親平躺下來,大弟摟著一個背包,愣愣坐在椅子上,看到久未謀面的姐姐,臉上浮現驚訝的表情。

 

「昨天我叫明宏回家找爸爸的存摺。明宏說他連床底都翻過了也沒找到。最後你猜藏在哪裡?在爸爸墊在書桌腳下的信封袋。」母親苦笑。

 

不知道是否因為情報工作幹久了,父親一輩子不相信任何人,守口如瓶,母親也是同樣作風。孩子們不知道父母真正的工作內容。家裡經濟狀況是好是壞?公務員宿舍被徵收了,全家人要搬到哪裡?一切都拖延到最後一刻才揭曉。久而久之,家成了一個難以啟口的黑洞,靜默而緩慢地,吞噬了所有愛與信任的語言。

 

連父親生病的消息也一樣。女孩大學畢業前夕,母親在電話裡問了一堆她找工作的事,才吞吞吐吐道出父親得了淋巴癌。

 

那時她畢業考還沒考完。趁著圖書館讀書空檔,她走到醫學書籍區,翻查醫學大辭典淋巴癌的詞條。一不小心磚頭厚的精裝書砸在腳上,她抱著一隻腳,在地毯上無聲跳動。

 

大弟絮絮訴說他整晚摸遍家裡畸零角落,找出好幾本存摺和證件,小弟呵欠連連。父親這次緊急入院,他們熬夜看顧了好幾晚,又在家和醫院之間來回奔波,早就累壞了。母親叫他們到樓下咖啡館吃點東西,休息一會。「這裡有我和姐姐。」母親說。兩人瞟了女孩一眼,她假裝沒看見。

 

父親又陷入昏睡。她和母親手上各捧著一個雞腿便當,望著病人的睡容。

 

父親醒來後,喃喃嚷著口渴。母親扶他坐起來,女孩倒了一小杯溫開水,送到父親嘴邊,小心翼翼試著從嘴角注入,但父親還來不及吞嚥,水就溢了出來,一路流過下巴,淌進病服領口。母親忙拿紙巾擦拭水漬,向床頭櫃的小護理箱努努嘴:「裡面有棉花棒,你用那個沾水,幫爸爸潤潤唇皮。」

 

女孩依言拿棉花棒沾水,一遍遍描著父親枯焦脫皮的嘴唇,像畫畫。父親潰爛的口腔發出腐臭,下巴微微顫抖。她的手也在抖,她從來沒和父親這麼接近,一種奇異的親密在父女間流動。

 

她來回塗抹了嘴唇好幾次,父親咂咂嘴,水分緩解了些許痛楚,眉心隆起的肉丘舒展開來。另外一床病人去動手術,陪伴的家屬去了休息室,偌大的病房靜了下來,點滴聲分外清晰。倦意上湧,她支著臉頰,慢慢闔上了眼。

 

「……亞涵?亞涵嗎?」她睜開眼,父親正看著她,似乎覺得不可思議。

 

她伸手蓋在父親手背上:「嗯,我是亞涵,我今天早上來的。」

 

「喔……」父親凝視著她,吃力地說了一串話,聲音像鏽澀鐵片互相刮擦,她不得不湊近聽。

 

「爸爸快死了……」

 

她一時想不出該回答什麼,只好輕拍著父親說:「不會啦!」。

 

「……我……」父親突然劇烈嗆咳起來。她望向母親,母親正閉目打盹。她遲疑地伸出手臂,一手撐住父親肩膀,一手拍著背。隔著薄薄的病服,手掌底下硬稜稜的脊骨晃動得厲害,彷彿隨時會崩散。

 

父親咳得面目猙獰,掙扎著舉起兩隻手,比出寫字的手勢。她急忙拿了紙筆,放進父親手裡。父親顫巍巍寫了一會,把紙條塞給她,仍然斷斷續續咳著,兩眼卻緊盯著她不放。

 

紙上是父親一貫端正的公文字體,只是寫到最末筆劃都像觸電般亂顫。她勉強一個字一個字辨認著。

「爸爸醒了?」母親揉揉眼,看她垂頭苦思,說:「他又寫東西了?給我看看。」

她把字條遞給母親。母親戴上老花眼鏡,看了半晌:「才……什麼不……不要?你看這個,是不是『家』?」

 

她搖搖頭。母親同樣是情報出身,學過筆跡鑑定。假如她也看不懂,她更不會懂。

父親急了,一再叨念同樣的話。女孩幾乎把耳朵貼到父親激動開闔的嘴上:「爸爸好像在說明宏,還有腳什麼的。」

母親頓悟般拍了一下大腿:「你是說手足是不是?」母親追問著父親:「你是不是要說手足?手、足?」母親像和孩子說話般反覆拍著父親手臂和腿。父親臉皺成一團,賭氣似地轉過頭,向女兒咿呀重複他的話。

 

她又聽了好一陣子,才抬起頭對母親說:「爸爸好像是說,叫明宏以後坐著不要抖腳,沒禮貌。」

 

母親愕然,一會苦笑著說:「癌轉移到了腦就是這樣,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女孩不吭聲。方才父親那樣迫切找她傾訴,她以為與她有關。

即使我不是你心目中理想的女兒,我以為,最終你會對我的未來有些牽掛。

 

然而是她先因著恐懼,逃避了與他相處的時機。她無話可說。(上)

弟弟們回到病房,比較習慣她的存在,講話也自在多了。她故作輕鬆,把字條的事轉述給大弟聽,大弟窘笑著說:「喔?這樣啊?」她也像以前抬槓時回嘴:「我什麼時候唬弄過你?」所有人都笑開了,彷彿不曾有過爭執與冷戰。母親趁機對父親說:「你看大家都來看你了,高不高興?」

 

父親望著圍在床邊的一群人,似乎不明白他們在笑什麼。然而所有人都齊全了,妻子與三個孩子,笑得一團融洽。他頻頻拍著小弟手臂,樂呵呵張大口,露出血紅牙齦,眼睛瞇成一條縫,擠出兩把深深的魚尾紋。

女孩從未見過父親這樣笑。一絲冷顫流過頭皮。

 

 

那天下午一家和樂融融。吃晚飯時父親胃口比平常好,竟然吃了大半個雞蛋布丁,喝了小半碗南瓜湯。母親餵食得很有成就感,父親每吞一口就發出誇張的讚嘆聲,喔喔個不停。女孩在旁邊聽著,心裡驟然升起一股無名火,提高音量說:「不要把爸爸當成小孩子好不好?」

母親被她嚇了一跳,訕訕辯駁:「生病就是這樣啊……現在他就像小孩嘛……」

兩個弟弟沈默不語。她想想自己根本沒盡過照顧的責任,實在沒資格發火。但她不忍見父親被母親當孩子暱愛。

 

她自以為她比母親了解父親一些,了解靈魂渴欲飛翔,卻被綑縛住的鬱悶。

用餐後不到十分鐘,父親肚腹一陣咕嚕巨響,母親趕緊為父親脫下長褲,解開尿布。女孩震驚看著父親縮起雙腿,軟爛糞泥滾滾流出,混著食物殘渣。小弟把便盆放到父親腿間,更多臭水傾瀉出來,注滿一盆褐湯。

 

接下來父親幾乎半小時就腹瀉一次。為了方便替換尿布,母親沒再給父親穿上褲子,只讓他包著尿布。父親瘦骨嶙峋的身軀躺在床單上,輾轉不安。她想握住父親的手安撫他,父親卻躲開她,拉長了脖子,瞪著天花板,攥著拳頭拚命捶打胸膛。小弟忙抱住父親,壓制住胡亂揮舞的手臂。半晌,父親逐漸放鬆下來,額頭佈滿細密汗珠,彷彿所有力氣都被抽空,虛脫癱倒在小弟懷裡。

 

父親病情突如其來惡化,使得病房這一小方空間瀰漫著凝重氣氛。當天晚上,母親坐在行軍床上打瞌睡,不時被父親的呻吟驚醒,兩眼惺忪起來換尿布。她和弟弟圍坐在床邊,負責拿便盆、遞紙巾、丟垃圾。床頭只開了一盞夜燈,照著父親枯槁的面容,眼鼻陰影幢幢,黑洞洞的嘴嘶嘶作響。脖子一層薄薄的皮包骨,生死關頭卡在脆弱的喉結上,骨碌碌滾動。

 

那一晚父親瀉了好幾次,悶哼著在枕頭上翻來覆去,兩條腿煩躁地踢蹬著床單,靜不下來。牆上時鐘指針走動的聲音,比點滴略慢一拍,兩種聲音不斷追逐,永無休止。她按著乾澀的眼皮,看向病床對面,弟弟們垮著肩膀,低頭埋在暗影裡,精神和肉體的疲憊沉澱到黑夜最深處。

 

天微亮時父親似乎好轉一些,用微弱的聲音說想吃。

女孩下樓買了愛玉凍。父親只吃了兩口,果凍很快溜過食道胃腸,噗地釋放出來。母親嘖的一聲,嘆口氣接過尿布。女孩聽了格外刺耳。從小只要她做了什麼事不合母親的意,就會聽到這樣的嘆息,表示徹底的絕望與放棄。她望著父親攤著四肢,任母親擺佈,心頭灰暗一點一點擴散。

 

父親清醒的時間愈來愈少。多數時候他都緊皺著眉頭,不斷踢開被子,像是企圖擺脫附身的惡靈。她用浸水的棉花棒輕輕按壓父親嘴唇,他貪婪地抿抿嘴,她試著再餵他喝一點水。幾乎水才剛從唇邊消失,肚腹立即滾起響雷。母親打開尿布,糞水漏了出來,褐漬淋淋漓漓爬過白床單。

 

母親沒再嘆息。於是女孩知道,母親也已經到了極限。

醫生再度翩然降臨,母親向他說明放棄治療,接著聯絡救護車、葬儀社,拔掉維生系統導管,一件件事接踵而來。母親匆匆幫父親換上短褲,弟弟收拾從家裡帶來的盥洗用具和沒用完的尿布,忙亂成一團,和時間競賽。她插不上手,只拿了父親入院時穿的衣褲。其中一件泛黃的內衣破了一個洞,在肩胛骨位置。她伸出手指,穿過破洞,那一截指頭微微顫抖,恐懼著即將到來的結局。

 

上了救護車,父親躺在擔架上,鼻子罩著呼吸器,三條固定帶捆著身體,胸口一跳一跳。她和母親弟弟圍坐在擔架旁,母親小聲啜泣著。隨車的葬儀社人員告訴他們,為了讓父親能撐到家裡,他們得和他說說話。

她和弟弟微微一愣。他們沒有和父親對談的習慣,這兩天的看顧,已經耗盡他們所能想出的詞彙。這時她忽然感到身為長女的責任,過去在電影裡看到種種女演員哭泣的片段浮現腦中,她放柔了聲音喊著:「爸,很快就回家了,你忍一忍,等一下喔!」

有了她開頭,弟弟們開口似乎不那麼難了。三個人乾巴巴輪流說著:「爸,很快就到家了,等一下喔!」車子駛過高架橋,上了高速公路,司機盡責地一路狂飆。一個顛簸震動了擔架,父親緊閉雙眼,面容扭曲,露出痛苦的神情。她雙手扶著擔架,畫面倒轉回國中時期,父親常開著家裡唯一一輛小貨車,載送她去市區補習班。父女倆在車上無話可說。她總是看著窗外藍紫色的夜空,浮起一串串水銀路燈,讓晚風拂過側面。偶爾車內會突然充滿瓦斯味,是父親在偷偷放屁。她總是嫌惡地別過臉,將車窗搖到最低,灌進大風吹散臭氣。父親從不說什麼,握著方向盤默默開車,只在被惡意超車時,從牙縫迸出一聲壓抑的「幹!」

 

當時她一心只想考上外地女中,快快離開窒悶的小鄉鎮,離開老是籠罩著隱晦空氣的家,她的黑洞。

 

淚水鑽出眼角時異常疼痛,像分泌出一顆砂礫。

再次回到鄉下的家,她感到異常陌生。叔叔已等在門口,幫忙打開大門,移開家具,和小弟合力從擔架上抱起父親,放在鋪了白被單的大木桌上。這張桌子是父親心愛的寶物。他親手將整塊原木頂端磨光上蠟,底下仍維持天然形態,盤根錯節如密林,平時用來泡茶招待客人。父親大概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躺在上面。

救護車司機幫忙拔掉了呼吸器。

父親倏地睜大了眼,白眼球往上翻,瞳孔周圍顏色變淺,彷彿靈魂隨著色素濃縮至核心,呼之欲出。弟弟們扶著淚眼婆娑的母親,怔怔站著,看葬儀社人員對父親反覆誦唸:「你著好好行,以後袂擱艱苦啊,喔?」叔叔握著父親的手,也跟著唸。

她在人群外眼睜睜望著父親胸膛劇烈起伏,大口大口嚇嚇喘氣,感覺距離桌子無比遙遠。有個聲音在心裡吶喊:你們不了解他!他是那樣驕傲而緘默的人,他不會願意別人圍觀他的死亡!

或許父親感覺到所有人都心焦地圍著他,等他死去,他弓起背脊,昂起脖子,一隻青筋浮凸的腳板高高翹起,喉嚨深處發出長長嘶吼,彷彿靈魂正奮力掙脫軀竅。剎那間他瞪大的雙眼蒙上一層淚光,化為一道淚水,從眼角流下,瞳孔隨即黯淡下來,喉頭喀喀作響,嘴邊溢出褐色液體,嘴型僵固成悽愴的微笑,身下被單緩緩滲出糞汁,然後眼皮垂落,半遮住渙散眼神。葬儀社人員伸出手拂過眼皮。父親闔上了眼。

小弟先回過神,拿出預備好的西裝褲給母親。母親紅著眼,準備替父親換下被糞水污染的短褲。叔叔扳開死者已然發硬的腿。

 

所有想像與回憶退到腦後,眼前是真實的屍身。父親的髮膚肢體,凝固在那一瞬間。死亡如此堅決,容不下一星半點幻想。

沒有第二個結局。

但她還是聽到了。起初是細微的窸窣聲,母親手裡的西裝褲掉到地上,在眾人驚呼中,父親胯下大灘糞汁變魔術般冒出一隻隻褐色鴿子,列隊走過白被單,拍著翅膀,滴落一陣穢臭糞雨,衝出敞開的大門,嗤啦嗤啦,飛向傍晚的金黃雲霞。

 

女孩和驚呆的眾人望著天空目送鴿群,逆光的飛影愈來愈小,最後縮成黑點,消失在暮色中。

 

她想起很小的時候,父親難得載一家人出遊,到山間小溪撿石頭。母親和弟弟們擠在貨車後頭頂著帆布蓬的載貨台,她會暈車所以坐在副駕駛座,和父親一起。她看到一隻褐色鴿子翻過山屏,追著車子飛,她興奮地指著窗外:「有鴿子!」

父親瞥了窗外一眼,淡淡地說:「那是野鴿子,又叫斑鳩,爸爸小時候山裡有很多,一叫整個山谷都是咕咕聲。」

 

「咕咕、咕咕。」還是小女孩的她掄著舌頭,學起呼嚕呼嚕的氣音:「咕咕、咕咕──」

 

父親笑了。